四(1/6)

r />�本來馬伯樂提著油瓶子回來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越想越不對。


“真他媽的中國人,少了分量為什麽不去找他?這是什麽時候嗬!這是逃難的時候。”


回到那店鋪,吵嚷了半天沒有什麽結果。


馬伯樂的眼睛是很聰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辦不到的,於是也就提著瓶子回來了。氣得他兩眼發青,兩肩向前扣著,背駝著。開了鎖,一進門就撞倒了幾個瓶子。


他生起氣來,脾氣也是很大的,在某種場合讓他犧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時候他和人家打架,因為他的左手上戴著一塊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單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舉起。結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點血,不要緊。手表打碎了,父親能再給買了嗎?”


從小他就養成了這種習慣,他知道錢是中用的,從父親那裏拿到錢是多麽困難,他是永久也不會忘記的。


馬伯樂雖然在氣頭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過去心平氣和地把它們 扶起來。並且看看醬油或醋之類灑了沒有。這是錢買來的呀!這不是鬧笑話。看看沒有灑,他放了心,又接著生他的氣。


“這是什麽時候,這是逃難嗬!逃難不節省行嗎?不節省,到那時候可怎麽辦!”


氣了半天不對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買的就不是半斤油,買的是五分錢的油。他罵一聲:“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隨時準備著再逃,處處準備著再逃,一事一物,他沒有不為著“逃”而打算的,省錢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腦子裏天天戒備著,好像消防隊裏邊的人,夜裏穿著衣裳睡覺,警笛一發,跳上了水車就跑。馬伯樂雖然不能做 到如此,但若一旦事變,大概總可逃在萬人之先。也或者事未變,而他就先逃 了也說不定。他從青島來到上海,就是事未變而他先逃的。


馬伯樂感到曲高和寡,他這個日本人必要打來的學說,沒有人相信。他從家出來時要求他太太一同出來,太太沒有同意,而且說他: “笑話。”


近年來馬伯樂更感到孤單了,簡直沒有和他同調的。


“日本人還會打到上海的嗎?真是笑話。”


馬伯樂到處聽到這樣的反應。他不提到逃難便罷,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著他。對於馬伯樂所說的“就要逃難了”這句話,是毫不足奇的,好像並非聽見;就是聽見了,也像聽一句普通的話那樣,像過耳風那樣,隨便應付了幾句,也就算了。絕對沒有人打聽,逃到哪裏去,小日本什麽時候打來。竟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問馬伯樂一次,問他是怎麽曉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馬伯樂雖然天天說逃,但他也不知道將來要逃到什麽地方去。小日本從什麽地方打來,什麽時候打來,他也不十分知道。不過他感覺著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島。有一年夏天,青島的海上來了八十多隻日本軍艦。馬伯樂看了,那時候就害怕極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過來,八十多隻軍艦,有好幾路的樣子。全青島的人沒有不哄著這件事的。人們都知道,那次軍艦來而不是來打中國,是日本的軍艦出來玩的,或是出來演習的。可是把中國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對於那些沒有知識的人,不認識字,不會看報,他們聽著傳說,把“演習”兩個字讀成“練習”。


所以傳說著,日本海軍不得了,到中國地方來練習來了。所以街街巷巷, 這幾天都談論著青島海上的八十多隻軍艦。


拉洋車的,賣豆腐的,開茶館的……都指指畫畫地指著海上那大鯨魚似的東西,他們說,日本人練習,為什麽不在日本練習,為什麽到中國地方來練習?


“這不是對著我們中國人,是對著誰?”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筆直地對著我們的中ft路嗎?”


而且全青島因為上來了很多海軍而變了樣。妓女們歡歡樂樂地看見那長得很小的海軍,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法國妓女,高麗……說著各種語言的都有,而且她們穿了不同國度的衣裳,徘徊在海邊上,歡笑的聲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漲潮時,那探進海去的兩裏路長的棧橋,被浪水刮刮地衝洗上來了,妓女們高聲地大笑著。她們說著各種言語,覺得十分好玩。那些長得 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們,或是撞一撞她們,她們就更笑起來,笑得有點 奇怪,好像誰的聲音最大,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們之中有的被 水兵帶走了,她們才停下來。可是那被水兵帶上了岸的,仍舊是要歡笑下去, 將要使滿街都充滿了她們的笑聲。


同時有些住宅的牆上,掛出牌子或是貼出了紙貼,上邊寫著歡迎他們的皇軍到他家裏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島的日本人家都貼的招貼,像是他家裏有什麽東西要拍賣的那樣,這真是世界上頂偉大,頂特殊,頂新鮮的事情。


大概有許多人沒有見過這樣的事,馬伯樂是見過了的,而且是親眼所見。


數日之內,是凡日本人家裏,都有帽子後邊飄著兩個黑帶的水上英雄到他們家去做客。三個一串,兩人一夥,也有四五個水兵一齊到一個家庭裏去的。說也奇怪,本來客人與主人,在這之前是一次也未見過,可是他們相見之下卻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會到了似的。主婦陪著吃酒。不管怎樣年輕的主婦也要坐在一起陪著吃酒。其實是越年輕越好,困為水兵就是喜歡年輕的婦人的,像對於海邊上那些說著各種言語的女子一樣喜歡。越是年輕就越打鬧的熱鬧。水兵盤著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婦跪在旁邊,畢恭畢敬地,像是她在奉陪著長輩的親屬似的。水兵們也像客人的樣子,吃著菜,喝著酒,也許彼此談上些家常,也許彼此詢問著生活好否。


馬伯樂的隔鄰就是個日本家庭。因為馬伯樂是站在遠處看著,看著看著,裏邊那水兵就鬧起來了,喝醉了似的,把陪著吃酒的主婦拉過去,橫在他的懷裏,而後用手撕著她的衣裳。


馬伯樂一看,這太不成個樣子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他剛一罵出口來,他一想不對,他罵的不是中國人,於是他就改為:


“真他媽的,中國人沒有這樣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來,讓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氣,立刻就把窗簾放下了。


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舊地辦。


馬伯樂在報紙上看過了的,日本招待他們的皇軍是奉著國家的命令而招待的,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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