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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世界(1/5)

慘世界 第一回 太尼城行人落魄苦巴館店主無情


話說西曆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一日天色將晚,四望無涯。一人隨那寒風落葉,一片淒慘的聲音,走進法國太尼城裏。這時候將交冬令,天氣寒冷。此人年紀約摸四十六七歲,身量不高不矮,臉上雖是瘦弱,卻很有些凶氣;頭戴一頂皮帽子,把臉遮了一半,這下半麵受了些風吹日曬,好像黃銅一般。進得城來,神色疲倦,大汗滿臉,一見就知道他一定是遠遊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從什麽地方來的呢?暫且不表。


隻見當時有幾個童子,看見是遠來的生人,就跟在他的後麵。隻見他還沒走到二百步,便在街上泉桶裏痛飲了兩次。隨後繞一屋角轉向左邊,直走到一座衙門。他將身進去約有十五分鍾,又走出來,就和顏悅色地脫下帽子,向那坐在門旁的憲兵行禮。那憲兵也並不還答,還睜圓眼晴,留神看了他一回。


此人轉身就走。行不多時,來到一所客寓門前。抬頭一看,上寫著“苦巴館”,乃是太尼城中有名的一個客寓。此人就放步一直進去。隻見那廚房門大開,又就一直走進廚房,眼睜睜地看見那鐵鍋子裏的湯,一陣一陣地冒出熱氣,那煤爐子的火光烘暖了牆壁。店主人親自下廚,忙忙碌碌地正在做些好菜,和那隔壁房子裏趕車的受用。那時此人心裏正在羨慕那趕車的。


店主人猛然聽得開門的聲音,瞥見來了一個新客人,也並不轉眼望他一下,但隨口問道:“你來做什麽事體的呢?”


答道:“要叨光在貴寓裏住一住。”


店主人道:“這倒容易。卻是有一件事,你回頭看看那些客人,一個個的都是不能欠賬的哩。”


此人在身邊拿出一個大皮袋,對著店主人說道:“你還不知道我這裏還有點錢嗎?”


店主人說道:“這倒可以的。”


此人重複把大皮袋收在懷裏,氣忿忿地拿著行李,用力放在門邊下,手裏提著短鐵棍子,向火旁小椅子上坐下。


卻說這座太尼城,原來建在嶺上,也就有些招風;況且到了十月的天氣,更覺得寒風刺骨。此人正在耐寒不住,忽見店主人倉倉皇皇地前來查看。此人就順便問道:“飯已做好了嗎?”


店主人答道:“快好了。”


這時此人仍是向火。忽然見有一管事的人,名叫做紮昆的,跑將過來,在袋裏摸出一枝鉛筆,又在窗台上拿一張舊新聞紙,撕下一角,急急地寫了一兩行字。寫罷,又折起來,交把一個傭人,並對著那傭人的耳邊唧唧咕咕地說了一會。那傭人點了點頭,便一直跑到衙門裏去了。


此人也不理會這些事體,隻管又問道:“飯做好了沒有?”


店主人答道:“還要等一會兒。”


此人糊裏糊塗又過了一會。忽然看見那傭人手裏拿了一片紙,飛跑回來。店主人接過了那片紙,用心用意地看了一遍,又低頭沉思了一會,就放開大步,癲狂似地走近此人身邊,說道:“我卻不能留你住在這裏。”


此人忙立起身來問道:“你怕我欠你的賬嗎?若是要先交錢呢,我這裏還有點銀子。你不知道嗎?”


店主人說道:“哪裏是為著這些事體!”


此人道:“那麽是為著什麽事?”


店主人道:“你是有銀子。”


此人道:“不錯。”


店主人又道:“怎奈我沒有房子留你。”


此人急忙接口道:“就是在貴寓馬房裏住下,也不打緊。”


店主人道:“那也不能。”


此人道:“這是什麽緣故?”


店主人道:“我的馬已經住滿。”


此人道;“也好。那邊還有一間擱東西的房子,我們等吃了飯再商量吧。”


店主人道:“有什麽人供你的飯吃?”


此人耳邊陡聽了這句話,正如跌在十丈深坑,心裏同火燒一般,長歎了一口氣,說道:“難道我就要餓死不成?我從白日東升的時候動身,可憐一直走到現在,走了好幾十裏。咳!老哥,還求你給一餐飯我吃,一發算錢給你。”


店主人道:“我沒有什麽給你吃。”


此人聞說,便微微地一笑,回頭指著那鍋裏說道:“沒有嗎?”


店主人道:“這個已經是別人的了。”


此人道:“是哪個的?”


店主人道:“是那車夫的。”


此人道:“車夫共有幾個人?”


店主人道:“有十二個人。”


此人道:“那些東西,二十個人吃也夠了。”


店主人道:“怎奈他們一齊買去了,便怎麽樣呢?”


此人又坐下,低聲說道:“我好容易來到這個客寓,肚子裏又餓得了不得,教我到哪裏去呢?”


店主人就附著此人耳邊說了三個字,就叫他渾身發抖起來。


看官,你道是三個什麽字呢?就是那“快出去”三個字。


此人聽了,垂頭喪氣地彎下腰,忽而向了火,忽而又背著火,不知道怎麽才好。正想開口說話,那店主人站在一旁,凶狠狠地圓睜著兩個眼晴,看了此人,嘴裏不住地說道:“快去!快去!快去!”還向道:“許我說出你的姓名嗎?你姓金,名華賤。你是何等人,我也知道。剛才你來到我這裏的時候,我就有些疑心。現在已經告訴了衙門裏,這張紙就是回信。”隨手便將那張紙交把華賤,說道:“你自己看看吧。”


華賤接過看罷,正在默默無言,那管事的人在旁邊說道:“我平日待人,一概都是有禮儀的。你快快出去吧,免得我無禮起來。”


華賤隻得站起身來,行了個禮,連忙拿起他帶來的行李,獨自傷心去了。


要知他去到何方,做些什麽事,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回 感窮途華賤傷心遇貧客漁夫設計


話說華賤被苦巴館趕將出來,就隨著大道慢慢地走去,每逢到了一所房子,就格外現出傷心的樣子。這時他若是還回走舊路,那苦巴館裏管事的和那班客人,必定鬧到街上,千人百眾,指的指,說的說,人多嘴雜,大家都要評評他的來曆,世上人的嘴是很輕薄的,那時倒不好看。好在華賤心裏也曉得這個道理,就順著路,歇一會,又走一會,不知不覺已經走得很遠。心裏淒慘已極,也就忘記疲倦了。忽然肚子裏因饑餓得很,一陣苦痛起來。這時天色已晚,四顧無人,驚驚慌慌的,不知去到什麽地方,方才可以安身一夜。忽然前麵遠遠地望見有一所小客寓,華賤就一意去到這下等的客寓去棲身。恰好這時候街邊閃出一點燈光,那邊鬆枝上也掛出一盞鐵線燈,他就急忙趁著燈光,向那客寓飛奔前去。


卻說這個客寓,名兒叫盧茶福。華賤跑到這裏,停了一會,就對著窗戶眼兒向裏邊一看。隻見小桌上燈光如豆,那鍋子的火倒十分熱,有好幾個漢子正在那裏痛飲,店主人自己坐在火爐子旁邊,鐵鍋子裏煮的東西已經熱騰騰的。這客寓有兩個門:一個大門對著街上,一個耳門在巷子裏頭。華賤不敢走大門進去,就靜悄悄地走到巷子裏頭。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將門一推,那門便開了。


店主人高聲問道:“是什麽人?”


華賤答道:“是一個找飯吃的、找地方住的喲!”


店主人道:“那怎麽不到這裏來呢?”


華賤一聽得這樣說法,即忙起身走進去。當時他的臉上顏色憔悴,又照著燈光,倒是有些怪相。那旁飲酒的幾個人,個個都回過頭來,對華賤瞧著,眼睛動也不動。


店主人接口對著華賤道:“火在這裏,飯還在鍋裏煮著哩。朋友,你到這裏來向火吧。”


華賤就將身來在火爐旁邊坐下,閉了眼睛,把兩隻腳一伸,靠在爐旁向火。這時他渾身疲倦已極,臉上的顏色好像死人一般。忽然瞥見鍋裏噴出一陣噴香的熱氣,就將他的靈魂喚回來一半,周身精神全圍繞著那香氣左右。怎奈身子又疲軟不能動彈,那眼晴小小的光彩藏在眉毛眼毛底下。好像那樹林子一點螢火,不斷地照在那鐵鍋子上。


看官,你想這時候的華賤是什麽味道,現出了什麽光景?若是請一位看相的先生來把他看看相,他到底是個什麽相呢?閑話休提。


卻說華賤正在納悶,同坐的有一位漁夫,自從這日早晨,就在路上遇過華賤一次。待到華賤在苦巴館被逼的時候,他在馬房裏係馬。隨後他也就來到這盧茶福店裏,卻又看見華賤來了,不覺吃了一驚,尋思道:“我卻忘記在什麽地方遇過這古怪的東西,莫非是在愛士可弗論麽?不料現在又碰著他,看他這種疲倦的神氣,好不討人厭。”想著,便凶狠狠地對華賤渾身上下打量了一回,又令華賤坐在他背後。自己急忙立起身來,徑自開門去了。不多一會,便急回來,將華賤的來曆,一一告訴了這客寓裏管事的,還低聲說了些別的話。


華賤看見這種情形,正想起苦巴館的事。忽見這店裏管事的走近華賤身旁,便用手拍了一下華賤的肩膀道:“哼!又要趕你出去哩。”


華賤還和顏悅色地接著道:“哎喲!你知道嗎?”


那管事的道:“知道。”


華賤道:“別的客店已經趕我出來。”


管事的忙道:“我這裏也要趕你出去。”


華賤道:“那叫我去到哪裏呢?”


那管事的道:“到處都可以的。”


華賤聞說,沒奈何,隻得拿了鐵棍和行李出去,剛走出門,就有幾個童子,是從苦巴館跟他來的,看見華賤出來,就預備撿起石頭來擊他。華賤一見,不覺怒從心發,提起棍子向前便打,那幾個童子都嚇得鳥飛似地一哄而散。


華賤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所牢獄,門上掛著一條鐵鏈,此鐵鏈可以通到門鈴。華賤即便按一下這門鈴。不多一會,那門就開了。華賤取下帽子,躬身向前行禮,說道:“管監的大哥,你可準我暫且在這裏住一夜?”


那管監的道:“這裏是監獄,並不是客店。若是你犯了罪拿到這裏,那就可以住的。”說著,即忙就把門關上。


華賤眼見無法,又隻得向前走到一條小街。此小街的景致,倒有很好的幾處花園,都是籬笆圍著。那當中卻有一所尋常人家的房屋,從窗戶裏透出一點火光。華賤就走到窗前,向裏一看,那屋裏卻很白淨。裏麵床上鋪著一條印花布。那屋拐下又有一個搖床和幾張木椅,牆上掛著一杆快槍。中間放著一條桌,桌上鋪著粗白桌布,上麵點著一隻黃銅的火油燈。靠著桌子旁邊,坐了一位男子,約摸有四十多歲,抱著一孩子坐在腿上,嘻嘻笑笑地玩弄。又有一位青年婦人,坐在男子身旁,正在喂孩子奶吃。


華賤停住腳步,立在街上,探看多時,見他這般家庭的樂趣,不免見景傷情,心裏尋思著:“或者可以在這裏借歇一夜,也未可知。”就輕輕地將窗戶敲了幾下。哪曉得也靜悄悄地竟沒有一人答應。又用力再敲幾下。隻聽得那婦人道:“我的夫呀,我聽得好像有人敲門的聲音哩。”


那男子道:“哪來的話?”


華賤又把窗戶敲了幾下。那男子聽真了,便起身拿了燈來開門。


華賤便道:“先生,求你寬恕我來得唐突。請你給點飯菜我吃,還求將花園拐角下的小房子給我歇宿一夜,明日走時一發算錢給你。不曉得可能俯允嗎?”


那男子問道:“你是什麽人?”


華賤道:“我是一個行路的客人,今日早晨從昧神丘動身,一天到晚,跑了幾十裏,粒米也不曾吃過。我實在不能再走了,總求你給我一宿一餐才好。”


那男子道:“無論哪項客人,若是有錢給我,便可留他。但是你為什麽不去到那些客店裏住呢?”


華賤答道:“因為那些客店都沒有餘空的房子。”


那男子道:“呀!哪來的話?哪來的話?今天又不是開市日期,說什麽沒有空房子的話呢?你曾到苦巴館嗎?”


華賤道:“到過。”


那男子道:“怎麽樣呢?”


華賤便不好說出,躊躇了半晌,答道:“不知什麽緣故,他們不肯留我住下。”


那男子又道:“你還到過盧茶福沒有?”


華賤這時更難回答,也隻好硬著頸脖子答道:“他們又不肯留我。”


那男子聽到這裏,霎時麵孔上現出一種疑惑的神色,對著華賤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一番,忽然大聲問道:“你是一個人嗎?”急忙轉過身來,將燈放在桌上,把那牆上掛的快槍取到手裏。


那婦人隻聽得“你是一個人嗎?”一句話,猛然吃了一驚,便撲地立起身來,拉了他兩個孩子,急忙躲在那男子的後麵,便開口道:“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去!”


華賤又道一聲:“求你發一點兒慈悲心,給我一杯水喝。”


那男子急忙道:“待我放一槍給你吃吧。”


說著,就急忙將門拚命用力一閂。一霎時,又聽裏麵鎖聲豁琅的一聲響亮,停了一會,那窗戶也緊緊地閉上了。


華賤當時正是黑夜更深,走投無路;還碰著天地無情,那亞曆山上的寒風,又吹得一陣陣的凶惡起來。


要知道他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世態炎涼有如此狗婆心愷惻僅見斯人


話說華賤見那男子將門窗閉上,正在進退為難的時候,朦朧間忽見街前花園裏,有一個泥和草做的小屋,即放步向前,直從那花園的木欄杆進去,走到那小屋麵前。隻見那屋的門口窄而且低,好像正在建造,還沒有完工的樣子,尋思道:“這屋必定是過路的行人所做,預備一時過往用的。這時又冷又餓,在這黑夜裏,哪裏再尋得著這樣好的去處?”就不問好歹,決意進去躲一會兒冷,亦是好的。隨即低下身來,爬將進去。哪曉得這屋裏十分和暖。又在裏麵尋得一張稻草的床鋪。他這時疲倦已極,急忙去坐在床沿上。歇息片時,又將背上的行李放下,當做枕頭。正想解衣睡下,耳邊忽聽得一種凶惡聲音,汪汪地叫來。華賤注目看時,隻見是凶狠狠的一匹惡狗走進門來。華賤才猛然醒悟這屋是猛狗的住窩,心中又驚又惱,隻得用棍子將行李挑起,拚命地跑出門外。


定了一會,忽然看見自己身上穿的藍布衣服,比前更破,已經有些傷心。不得已仍向欄杆繞出來,孤身隻影站在街上,長歎一聲道:“我無居無食,又冷又餓,就是這愚蠢的狗子也不能容我。我如何到了這樣地步?啊呀!這是怎麽好呢?”即便坐在地下,身上更加寒冷了。不覺兩眼汪汪,落下淚來,自己埋怨道:“我這窮人,比狗還要下賤些了!”


獨自傷心一會,隻得收起眼淚,想個去路。便立起身來,想去到城外,尋個樹林子幹草堆上,好去躲冷。主意已定,便垂頭喪氣,不言不語地直往前走,不覺走到田間,才知道離城已遠了。抬頭看時,隻見黑雲朵朵,壓到山頂。忽又見那黑雲叢裏,露出一線小小的月光,射到地麵。這時正是欲雨不雨的光景。華賤看見天上現了這種凶惡樣子,就停了腳,不住地戰栗起來,低聲自語道:“唉,太尼城呀!太尼城呀!你就真個沒有我立腳的一塊土嗎?”


說罷,急忙轉身照著舊路又回到太尼城,哪曉得城門已經關上了。華賤到此,真是無法可設。


卻說這太尼城,因為以前經過兵亂,所以到了現在,環城四麵還有圍牆。圍牆旁邊,又有幾座破壞的方塔。華賤四麵一看,便計上心來,即忙從那破壞的缺口爬進城去。這時已經八點多鍾,他又不曾認識路途,隻得冒險向前亂走。走過了多少大街小巷,忽然走到一所衙門,又經過一個學堂,隨後來到一所禮拜堂旁邊。這時華賤渾身發軟,手腳不住地戰栗起來,不能向前麵走了。在這禮拜堂的屋角,有一所印刷局。華賤疲倦已到極地,又沒有什麽指望,便不覺一跤跌倒,睡在這印刷局麵前石椅上麵。


不多時,忽有一年老婦人,剛從禮拜堂出來,黑夜裏忽見有人躺在石椅上,大吃一驚,說道:“我的朋友呀,你為什麽在這裏呢?”


華賤就帶著怨恨的聲音答道:“我的慈善婆婆呀,我就在這裏睡了啊!”


老婆子道:“就睡在石椅上嗎?”


華賤道:“十九年前,我還有一張木床;今天夜裏,就變成石頭床了。”


老婆子道:“你曾當過兵嗎?”


華賤道:“不錯,我曾當過兵。”


老婆子道:“為什麽今天夜裏不到客店裏住呢?”


華賤答道:“因為沒有錢,哪有人肯教我白吃白住呢!”


那老婆子聽他這樣說來,便歎道:“這樣真是可憐!我現在袋裏隻有四個銅角子,就一齊給你用吧。”


華賤接在手裏,便道一聲:“多謝!”


那老婆子又道:“這幾文錢,雖然是不能夠作客棧的用費。但是我看你疲憊已極,必不能挨過今夜,你這時又餓又冷,他們見了,也必當見憐。”


華賤長歎一口氣,說道:“已經問過好幾處了。”


老婆子道:“那怎麽樣呢?”


華賤道:“都不肯留我住下。哪有什麽法兒呢?”


老婆子就拉著華賤的手,指著那邊一所房屋說道:“你曾問過那裏了嗎?”


華賤道:“未曾問過。”


老婆子道:“何妨去問問?”


要知道他走到那裏,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 鬼蜮官場萬般不管人奴賤種遇事生風


卻說太尼城有一位孟主教,一日晚上,到太尼城四處閑遊。後又因公事忙碌,所以睡得稍遲,到了八點鍾的時候,他還擱著一本大書在腿上,手裏拿著一塊小紙,正在不住地寫字。忽見使喚的女仆凡媽,拿了些飯菜和那吃飯用的銀器。孟主教見飯已拿來,便收了書,走到吃飯的房裏。


這間房子,長而窄。牆壁裏嵌了一個火爐子,火正熱著。大門對著街上,窗戶口正向著花園,窗戶門大開兩扇。凡媽正在那裏一麵收拾吃飯的桌子,一麵同孟主教的妹妹寶姑娘東講西講,說得十分高興。不多時主教也進來了,凡媽又同主教、寶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出神。


隨後說到小心門戶的話,凡媽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道:“我今天出外買菜的時候,各處喧傳有一個可厭的無賴漢,來到這城裏麵,不知躲在某處。若是有人夜間行路遇著,必定要受他的大害。現在各樁事體,又不能靠著那班巡捕來保護。現在這一班大小官員,一個個地都隻曉得吃飯弄錢,民間的是非禍福,一毫也不管,還要互相嫉忌;他們倒很情願出了這種不法的事體,借著還可誣害良民。有主意的人,總得要自己小心,各人保護身家,萬萬不可不小心門戶哩。”


凡媽說話的時候,孟主教正在火爐旁向火,另外還想著一樁事體,因此也沒聽他說些什麽。凡媽就從頭至尾再說了一遍。


寶姑娘卻頗留心,就放著嬌嫩嫩的聲音說道:“凡媽所說的話,哥哥可聽真了?”


孟主教道:“我聽是聽了,還是沒有懂得那細情。”即忙轉過身子,抬起頭來,笑嗬嗬地問道:“是什麽事體?是什麽事體?我們難道要遭什麽大禍不成嗎?”


凡媽見主教這樣說,更大張其詞說道:“有一赤腳無聊的惡叫化子,來在這城裏。他今天傍晚的時候,手裏提著一捆行李和一杆小鐵棍子,從假新黨小路進城。進城以後,在街上踱來踱去。他曾到苦巴館投宿,被店主人趕出來了。”


孟主教接口道:“不錯,確有此事。”


凡媽聞說,以為主教聽得她這些言語,一定吃驚,又洋洋得意地說道:“主教,這是真事呀,人人都是這樣說法。但是,這城的巡捕卻很混賬,街上都不曾設些路燈,很不妥當。主教呀,不但我這樣說,寶姑娘也是這樣說。”


不料寶姑娘在旁聽得,便接口道:“咦!哥哥,我並不是這樣說的,我和哥哥的意思一樣。”


凡媽假裝著沒有聽見,接著又道:“我們的門戶現在卻不穩當。主教,你肯叫我去尋個收拾門鎖的來嗎?不過十分鍾,就可以把門鎖收拾妥當。現在時風可怕,主教總得要不論日夜,都不許生客進來才好哩。主教呀,主教呀,生在這樣世界上,何必要做好人?古語道得好:‘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這兩句話,還說錯了嗎?”


凡媽剛說到這裏,忽然聽得門外大聲一敲。


欲知來者何人,為著什麽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孟主教慷慨留客金華賤委婉陳情


話說主教聽得敲門的聲音,便道聲:“請進來。”


忽而門已大開,隻見一人將身進來,立在門後,背上馱著行李,手裏拿一短棍,臉上現出一種獰惡的神色,儼然是一個覓食投宿的凶漢。當時凡媽嚇得渾身發抖,滿嘴的牙齒碰得直響,想說話又做聲不得。寶姑娘立起來,半驚半走,悄悄地到了爐火的旁邊去向火,看見他哥哥不在意,也就不十分打驚。孟主教隻管平心靜氣地注眼看了華賤,待將要開口說聲“你要什麽”,華賤就對著這屋裏人一個個地輪流看了一遍,大聲說道:“請各位聽來。我姓金,名華賤,曾經犯罪,坐監一十九年,四天前才釋放出來。現在我想到潘大利去,前天就從道倫動身,今天已經走了好幾十裏。今晚我到這城裏的時候,就到一所酒館裏投宿。他們因為我曾犯案,照例拿一張黃色的路票,就是解放罪人的憑據,報了此地的衙門,所以不肯留我住下。我又走到別間客棧,他們也是照那樣辦法趕我出來。這時沒有一人能容我。到了一所牢獄,那看獄的人也趕我出來。甚至於爬進狗窩,那狗也咬我,不許我停留一刻。你想我這時候如何是好?我隨後又想到田裏,睡在星光底下,哪曉得天上又沒有星,還要下雨的樣子。因此我又轉身回到城裏,想尋一家大門弄兒裏,暫且避避冷。恰好來在那印刷局的麵前,我就睡在石凳上。忽然看見一個慈善的婆婆,他叫我到府上來求宿一夜,所以我才來到這裏。府上是不是客店?我身上還帶了一百零九個銀角子和十五個銅角子。我曾經坐了十九年監,這些錢都是在監裏作工所得的。我必不少你的飯錢。你看怎麽樣呢?我已經走了不少的路,又倦又餓。你肯留我住下嗎?”


孟主教聽到這裏,就對凡媽道:“多拿一碟子菜來。”


華賤聞說,便走近三步,立在桌子旁邊,說道:“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我是一個有罪的犯人,剛從監裏出來。”華賤一麵說著,一麵就在衣服袋裏取出一張黃紙,給主教一看,並說道,“這就是我的路票。我拿著這個票子,什麽地方都可去了。你情願我念給你聽嗎?我在監獄裏的學堂曾讀過書,待我念給你聽吧。這路票上寫的是些什麽呢?”隻聽得華賤高聲念道,“有一某地方人,姓金,名華賤……”


主教接口道:“是什麽地方人呢?”


華賤答道:“你不必管他是什麽地方人就是了。”又接著念道,“他曾經坐監十九年,前五年因為夜裏作賊,後十四年是因為他想逃跑四回。這是一行為不正之人也。”念畢,還問一聲主教道,“人人都要趕我,你可能留我呢?你這裏是客店嗎?請你給我一餐飯吃和一安身的地方。府上有馬房嗎?”


主教看見他這樣說,又對著凡媽道:“鋪些白布的棉褥在那邊屋裏床上。”說罷,便對華賤道,“我已經叫那個女人預備一切了。”


凡媽聽了主教的話,即便轉身去了。


主教又對華賤道:“先生請坐下向火,我們就要吃飯了。吃完飯的時候,你的床鋪也就可以收拾妥當了。”


華賤聽他那樣說,好像瘋瘋癲癲一般,大聲問道:“你真留我嗎?不趕我嗎?你為什麽稱呼我做先生,卻不叫我做狗,趕出去,和別的人那樣說法呢?哎呀!那老婆婆真是慈善,教我來到此地,有得吃,又有床睡。我已經十九年都沒有床睡了。你真留我嗎?你真是好人了。我明日去時,便一發算錢給你。請問你高姓大名,你是不是一個店主人?”


孟主教道:“我乃是住在這裏的一個教士。”


華賤道:“哎呀!難道還是一位有錢的教士?那你必不要我飯錢了。師父就是在那大禮拜堂的主教嗎?”


主教接口答道:“是的。”


華賤道:“呀!不錯,我還沒有留心看師父的帽子,真是太糊塗了。”


說罷,便將行李和棍子放在屋角下,又把路票收在衣衫袋裏,坐下。寶姑娘對他看著不轉眼,很覺得有趣。


華賤說道:“師父既然是一個慈善的人,就不用算我的飯錢了。”


哪曉得在這個悲慘世界,沒有一個人不是見錢眼開,哪有真正行善的人呢?


孟主教果然忙答道:“不然,不然,一定要算飯錢的。你共有多少錢呢?你曾說你有一百零九個銀角子。”


華賤道:“還有十五個銅角子。”


主教道:“你費了幾多天的功夫,才得這些錢呢?”


華賤道:“十九年。”


主教歎道:“十九年嗎?”


華賤道:“不錯。現在這些錢還在身邊,沒有用去。”


孟主教聽得華賤說一聲現在錢還在身邊,急忙把門和窗戶閉上。


不多時,凡媽拿了一碟菜進來,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爐旁邊。又對華賤道:“亞曆山上的風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


你看孟主教口口聲聲隻叫華賤做先生,那種聲音,又嚴厲又慈愛。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稱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時候,把一杯冷水送給要渴死的人,不過是不化本錢的假人情罷了。閑話休絮。


卻說主教忽對凡媽道:“這個燈不亮。”


凡媽會意,便去到臥房裏架子上拿來兩隻銀燈台,點了兩枝白蠟燭,放在桌上。


華賤洋洋得意地道:“現在蒙師父待我這樣好法,師父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謝不盡。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必瞞著我的來曆和我的苦處,待我細細地說把師父聽吧。”


主教用手拉著華賤的手,和顏悅色地道:“你也無庸將你的來曆告訴於我。此處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無論什麽客來,也不問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氣。而且你已經受苦,又餓又渴,我必歡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氣吧。”


華賤道:“我現在很餓,又渴。當我進門的時候,見了師父這樣仁慈,也就令我忘記了。”


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嗎?”


華賤長歎道:“哎呀!獄裏那野蠻的慘狀,真是不堪聞問了,姑且說他幾件事就知道了。用雙重鐵鏈捆了我的手腳,坐在那黑窟裏頭,青天白日裏也看不見天日,夜間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裏空氣悶人,常時一病不能起。我這樣在獄裏過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歲了,才得了一張黃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惱!”


主教道:“但是你現在知道傷心悔過,卻比好人更加快樂。你出獄以後,若還以惡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慘;若以好意溫和待人,又何處不是樂土呢?”


主教說罷,凡媽拿飯進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六回 孟主教多財賈禍寶姑娘實意憐人


話說凡媽拿飯進來,華賤看時,有湯,有水,有鹽,有油,有豬肉,又有羊肉,又有無花果,又有一大塊烘幹的麵包,又有一大瓶紅酒,樣樣都用銀器盛來,光彩閃閃,映在鋪桌子的白布上麵,真覺異樣好看。孟主教滿麵堆著笑容,請華賤坐在自己左邊,寶姑娘又坐在華賤的左邊。坐齊了席後,孟主教就按教例念了禱告。念罷,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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