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5)


就在人們對於蓋茨比的好奇心達到頂點的時候,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別墅裏的燈全都沒有亮—於是他作為特裏馬爾喬(古羅馬作家皮特羅尼斯作品《諷刺篇》中一個大宴賓客的暴戶發)的生涯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我無意中發現,那些乘興而來的一輛輛汽車在稍停片刻之後便掃興地開走了。


我懷疑他病了,於是過去看了看。一個麵目有些猙獰的陌生仆人在門口滿腹狐疑地斜眼打量著我。


“蓋茨比先生生病了嗎?”


“沒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勉強地加上一句“先生”。


“我很久都沒見過他了,有點兒不放心。請轉告他卡拉韋先生來過。”


“誰?”他十分粗魯地問。


“卡拉韋。”


“卡拉韋?哦,好啦,我會告訴他。”


說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據我的芬蘭女用人說,早在一個星期前蓋茨比就辭退了家裏所有的仆人,然後又重新雇了五六個人,這些新仆人從來不去西卵鎮上收受那些店主的賄賂,隻通過打電話訂購為數不多的日常生活用品。聽食品店送貨的夥計說,他們家的廚房現在看上去就像是個豬圈,而鎮上人們的一般看法是,這些新人或許壓根兒就不是什麽仆人。


第二天,蓋茨比打電話給我。


“準備出門嗎?”我問。


“沒有呢,老兄。”


“聽說你把所有仆人都給辭了。”


“我現在需要的是不愛說閑話的人。你知道,黛西經常會來—而且總是在下午。”


原來是這樣,隻因她不讚成,這座大“酒店”就如紙糊的房子一樣,整個坍掉了。


“他們都是霍爾夫山姆要我幫點兒忙的人,開過一家小旅館,都是自家兄弟姐妹。”


“我明白了。”


他這次打電話是應黛西的請求—黛西想知道我明天是否可以到她家共進午餐,到時候貝克小姐也會去。大約過了半小時,黛西又親自打電話來確認,在知道我答應去時她似乎感到很寬慰。我想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了。然而我卻始終不能相信他們竟然會選擇這樣的一個場合大鬧一場—特別是提到在花園裏流傳的關於蓋茨的流言蜚語時那種十分令人難堪的場麵。


第二天,天氣酷熱難耐,夏日即將終結,這無疑是整個夏天中最熱的一天。


正當我所乘坐的火車鑽出陰暗的地道駛進燦爛的陽光裏時,隻有餅幹公司熱辣辣的汽笛勉強打破了中午這一片悶熱的靜寂。座位上的草椅墊熱得簡直就似著了火一般。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婦女起初還很斯文地讓汗水靜靜地滲透自己的襯衣,後來當連她的報紙也在她手指下變潮了時,她便無奈地長歎一聲,伴著酷熱頹然地向後倒下來。與此同時,她的錢包“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下。


“哎喲!”她異常吃驚地叫道。


坐在旁邊的我懶洋洋地彎下腰,將它撿起來遞還給了她。我故意把手伸得遠遠的,僅僅捏著錢包的一個角,以此來表示我絲毫沒有染指的意圖,可包括那女人在內的附近每一個人,還是照樣向我投來了懷疑的目光。


“真熱!”查票員對一位麵熟的乘客抱怨說,“這天氣熱得可真是夠嗆!熱……熱……熱……你也覺得夠熱的嗎?你也覺得熱是吧?……”


當他把我的月季票遞還給我時,我看見那上麵留下了他手上那黑黑的汗漬。可是在這種酷熱的天氣裏,誰有心情去管誰親吻了誰的朱唇,誰的腦袋又偎濕了誰睡衣胸前的口袋!


當蓋茨比和我站在門口等人來開門的時候,一陣柔軟的微風吹過了布坎南住宅的門廊,同時也帶來了電話鈴清脆的聲音。


“主人的屍體?”男管家對著話筒大聲嚷道,“對不起,太太,這我們不能提供—今天中午實在是太熱了,簡直沒法碰!”


可事實上他的原話是:“是……是……我去瞧瞧。”


他終於放下話筒朝我們走來,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一手接過我們的硬殼草帽。


“夫人正在客廳裏等著您哩!”他一麵大聲喊道,一麵非常多餘地為我們指著方向。在如此酷熱的天氣裏,每個多餘的手勢都是在濫用生命的財富,都是在增加不必要的熱度。


我們來到黛西所在的屋子,這間屋子外有遮篷擋著,既陰暗又涼快。黛西和喬丹並排躺在一張碩大的長沙發上,仿佛兩座銀像,將自己的白色衣裙壓住,不讓那呼呼響的電扇的風吹起。


“動都不想動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喬丹的手指—黝黑的顏色上麵搽了一層白白的粉—在我手指上靠了一會兒。


“我們的體育家托馬斯·布坎南先生(即湯姆·布坎南,湯姆是托馬斯的簡稱)呢?”我問道。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他那粗獷、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此時正通過門廊的電話在與什麽人交談著。


此刻的蓋茨比正站在緋紅地毯中央,用他那著了迷的目光四下張望。黛西看著他,情不自禁地又發出了她那甜蜜動人的笑聲,她感覺到一陣微風正從她的胸口升入空中。


“聽說,”喬丹悄悄地靠過來,“那邊正在打電話的是湯姆的情人。”


我們彼此不說話了。此時門廊裏的聲音十分氣惱地提高了:“好吧,我不會再把車子賣給你了……我壓根兒就不欠你什麽人情……我絕不會答應你在我午飯的時候來騷擾我的!”


“掛著話筒講話。”黛西嘲諷地說。


“不,他不是。”我試圖向她解釋,“確實有這筆交易。我也碰巧知道這件事。”


此時湯姆已經猛地推開了門,他那粗壯的身軀片刻間就將整個門口都給堵住了,然後匆匆走進了屋子。


“蓋茨比先生!”他成功地掩飾住了他對蓋茨比的厭惡,伸出了他那雙寬大而扁平的手,“很高興見到您,蓋茨比先生……尼克……”


“請給我們來杯冷飲吧!”黛西故意大聲說道。


湯姆離開屋子以後,她便站起來走到蓋茨比麵前,將他的臉拉近自己,並且吻他的嘴。


“你知道的,我愛你。”她喃喃地說。


“你大概忘了還有一位女客在座。”喬丹沒好氣地說。


黛西則故意裝傻地回頭看看。


“你也去跟尼克接吻吧。”


“看看,一個多風騷下流的女孩子啊!”


“我不在乎!”黛西大聲嚷嚷道,同時還在磚砌的壁爐前跳起舞來。隻是後來她突然想起這個酷熱的天氣,於是又很不好意思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時一個穿著剛洗過的衣服的保姆領著一個小女孩走進了屋子。


“心—肝,寶—貝,”她故意嗲聲嗲氣地說,還愉快地伸出她的胳臂,“快到疼你的媽媽這裏來。”


保姆剛一撒手,小女孩便從屋子的那一頭跑過來,羞答答地把頭埋進她母親的衣裙裏,半天也不肯抬起來。


“心—肝,寶—貝啊!哎呀,媽媽把粉弄到你那黃黃的頭發上去了嗎?來,站起身來,說聲—您好。”


於是蓋茨比和我都先後彎下腰來,與小女孩十分不情願伸出來的小手握了握。然後他便一直驚奇地盯著孩子看。我猜他以前或許從來沒有真正地相信過這個孩子的存在。


“我在午飯前就已經打扮好了。”孩子急切地說,把臉轉向黛西。


“那是因為媽媽要在大家麵前顯擺你啊。”她低下頭來,把臉伏在那個雪白的小脖子上唯一的皺褶裏,“你啊,小寶貝。你這個舉世無雙的小寶貝啊。”


“嗯,”小女孩平靜地迎合著,“喬丹阿姨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衣裳。”


“你喜歡媽媽的朋友嗎?”黛西又把小女孩轉過來,讓她與蓋茨比麵對麵,“你覺得媽媽的朋友漂亮嗎?”


“爸爸去哪兒了?”


“她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她父親,”黛西解釋道,“她長得倒很像我,尤其是頭發和臉型。”


黛西向後倚靠在了沙發上。這時保姆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來吧,帕咪。”


“再見,我的小乖乖!”


很懂得規矩的小女孩又戀戀不舍地回頭望了一眼,過去抓保姆的手,但很快就被拉到門外去了。此時湯姆正好回來了,後麵還帶著四杯裝滿了冰塊的杜鬆子利克酒。


蓋茨比端過一杯酒。


“這酒絕對夠涼的。”他說,明顯有點兒緊張。


我們都迫不及待地把酒大口地喝了下去。


“我好像在什麽地方看見過,說是太陽一年比一年熱,”湯姆十分和氣地找了一個話題說,“聽說地球不久就會完全掉進太陽裏去,等等,我說錯了,恰恰相反,應該是太陽一年比一年冷。”


“我們到屋子外麵去吧,”他向蓋茨比建議道,“我想請你好好參觀一下這個地方。”


於是我也跟著他們一起來到了外麵的遊廊。在這片綠色的海灣上,甚至連海水也在酷熱中停滯了,隻有一條小帆船正慢慢地向著比較新鮮的那片水域流動。蓋茨比的目光瞬間便落到了這條船上,他指向海灣的對麵。


“我家就在你的正對麵。”


“對啊。”


接下來,我們的眼睛依次掠過了玫瑰花圃,炎熱草坪,以及岸邊草堆。那隻小帆船的白翼在清涼而蔚藍的天際背景上緩緩移動。再往前便是碧波蕩漾的大海,星羅棋布的寶島。


“多好的運動啊,”湯姆點點頭說,“我都想出去和他一起在那兒玩上兩三個鍾頭。”


我們在餐廳裏吃過午餐,布置精巧的內部也被遮得很陰涼,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緊張的歡笑和冰涼的啤酒一起喝下了肚。


“下午該做些什麽好呢?”黛西大聲說道,“還有明天,還有今後的三十年?”


“你不要這樣敏感,”喬丹說,“秋天馬上就到了,秋高氣爽,生活就會重新開始的。”


“可是這天真是熱得要命,”黛西仍然固執地說,幾乎就要哭出來了,“一切都是這麽混亂不堪。咱們不如進城去吧!”她美妙的聲音仍然在熱浪中掙紮,奮力向它衝擊,甚至把毫無知覺的熱氣塑成一些特定的形狀。“我倒是聽說過把馬房改成汽車間,”湯姆此時正在對蓋茨比說,“但我絕對不是第一個把汽車間改成馬房的人。”“有誰願意進城去?”黛西仍在執拗地問。這時,蓋茨比的眼睛正慢慢地朝她看過去。“啊,”她突然喊道,“你看上去可真帥啊,哈哈。”


很快,他們的目光在空氣中相會了,他們彼此之間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仿佛置身於一個超然物外的空間。好不容易才終於把視線掉轉回到自己的餐桌上。


“你看起來總是那麽帥。”她又重複說道。


她已經明確地告訴他她愛他,就連湯姆·布坎南也看出來了。他對此大為震驚,因為驚愕而微微張開嘴,他看了看蓋茨比,又回頭看看黛西,似乎他剛剛才認出她原來是他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一個人。


“你就像廣告裏的那個人,”黛西恬然地繼續說道,“你知道廣告裏的那個人……”


“好吧,”湯姆飛快地打斷了她的話,“我很樂意進城去。走吧,咱們一起進城去。”


他最先站了起來,眼睛仍然在蓋茨比和他的妻子之間轉來轉去。剩下的人誰都沒有動。


“走啊!”他開始有些惱火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既然要進城,那就趕緊走吧。”


他又將杯中剩下的啤酒舉至唇邊,可是因為要盡力地控製自己而顯得有些發抖。此時黛西的聲音促使我們趕緊站了起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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