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6)

第十一章

出現的卻完全是乞乞科夫意料以外的事。首先是他醒得比預想的太晚了——這是第一件不高興。他一起來，就叫人下去問車子整好了沒有，馬匹駕好了沒有，一切旅行的事情，是否都已經準備妥當。但惱人的是他竟明白了馬匹並沒有駕好，而且毫無一點什麽旅行的準備——這是第二件不高興。他氣憤起來了，要給我們的朋友綏裏方著著實實的當麵吃一拳，就焦灼地等著，不管他來說怎樣的謝罪的話。綏裏方也立刻在門口出現了，這時他的主人，就得受用凡有急於旅行的人，總得由他的仆役聽一回的一番話。

“不過，馬匹的馬掌先得釘一下呀，保甫爾·伊凡諾維支！”

“唉唉，你這賤胎！你這渾蛋，你！為什麽你不早對我說？你沒有時間嗎？”

“唔，對，時間自然是有的……不過輪子也不行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總得換一個新箍，路上是有這麽多的高低、窟窿，不平得很……哦，還有，我又忘記了一點事：車台斷了，搖搖擺擺的，怕挨不到兩站路。”

“這惡棍！”乞乞科夫叫了起來，兩手一拍，奔向綏裏方去，使他意識到恐怕要遭主人的打，嚇得倒退了幾步。

“你要我的命嗎？你要謀害我嗎？是不是？你要像攔路強盜似的，在路上殺死我嗎？你這豬玀，你這海怪！三個禮拜，我們在這裏一動也不動！隻要他來說一聲，這不中用的家夥！他卻什麽都拖到這最末的時光！現在，已經要上車，動身了，他竟對人來玩這一下！什麽……你早就知道的吧？還是沒有知道？怎麽樣？說出來？哦？”

“自然！”綏裏方回答說，低了頭。

“那麽，你為什麽不說？為什麽？”對於這問題，沒有回答。綏裏方還是低了頭，站在那裏，好像在對自己說：“你看見這事情鬧成怎樣了嗎？我原是早就知道的，不過沒有說！”

“那就立刻跑到鐵匠那裏去，叫他來。要兩個鍾頭之內全都弄好，懂了沒有？最遲兩個鍾頭！如果弄不好，那麽——那麽，我就把你捆成一個結子！”我們的主角非常憤怒了。

綏裏方已經要走了，去奉行他的主人的命令，但他又想了一想，停下來說道：“您知道，老爺，那匹花馬，到底也隻好賣掉，真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那真是一條惡棍……天在頭上，那樣的一匹壞馬，是隻會妨礙趕路的！”

“哦？那就跑到市場去，賣掉它來吧。好不好？”

“天在頭上，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它不過是看起來有勁道，其實是靠不住的，這樣的馬，簡直再沒有……”

“驢子！如果我要賣掉，我會賣掉的。你這東西還在這裏說個沒完！聽著，如果你不給我立刻叫一兩個鐵匠來，如果不給我把一切都在兩個鍾頭之內辦好，我就給你兜鼻一拳，打得你昏頭昏腦！跑，快去！跑！”綏裏方走出屋子去了。

乞乞科夫的心情非常之惡劣，狠狠地把長刀拋在地板上，這是他總是隨身帶著，用它恐嚇人們，並且保護威嚴的。他和鐵匠們爭論了一刻多鍾，這才說定了價錢，因為他們照例是狡猾的賊胚，一看出乞乞科夫在趕忙，就多討了六倍。他很氣惱，說他們是賊骨頭，是強盜，是攔路賊，他們也什麽都不怕。他隻好詛咒，用末日裁判來嚇他們，然而這對於鐵匠們也毫無影響。他們一口咬定，不但連一文也不肯讓，還不管兩個鍾頭的約定，花去整整五個半鍾頭，這才修好了馬車。這期間，乞乞科夫就隻得消受著出色的時光，這是所有要出門的人全都嚐過的，箱子整理好了，屋子裏隻剩下幾條繩子、幾個紙團，以及別樣的廢物，人還是沒有上車。然而也不能靜靜地停留在屋子裏，終於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麵在街上經過，或是跑過的人們，談著他們的銀錢，抬起他們的呆眼，詫異地來看他，使不能動身的可憐的旅人，更加焦急。一切東西，凡是他所看見的——麵前的小鋪子，住在對麵的屋子裏，時時跑到掛著短簾的窗口來的老太婆的頭，無不使他討厭，然而他又不能決計從窗口離開。他一步不移，沒有思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周圍，隻等著立刻到來的切實的目的。他麻木地看著在身邊活動的一切，結果是懊惱地掐死了一隻在玻璃上叫著撞著、投到他指頭下麵來的蒼蠅。然而世間的事，是總有一個結局的，這渴望的時刻到底是等到了。車台已經修好，輪子嵌了新箍，馬匹也喝過水，鐵匠們再數了一回工錢，祝了乞乞科夫一路平安之後，走掉了。終於馬也駕在車子前麵了，還趕忙往車裏裝上兩個剛剛買來的熱的白麵包，坐到車台上去的綏裏方，也把一點什麽東西塞在衣袋裏。我們的主角就走出旅館，來上他的車，歡送的是永遠穿著呢布禮服的侍者，搖著他的帽子在作別，還有來看客人怎麽出發的，本館和外來的幾個仆役和車夫，以及出門時候總不會缺的一切附屬的事物。乞乞科夫坐進篷車裏麵去，於是久久地停留在車房裏，連讀者也恐怕已經覺得無聊起來的熟識的鰥夫的車子，就往門外駛出去了。“謝謝上帝！”乞乞科夫想，並且畫了一個十字。綏裏方鳴著鞭，彼得爾希加呢，先是站在踏台上麵的，不久就和他並排坐下了。我們的主角在高加索毯子上坐安穩，把皮靠枕墊在背後，緊壓著兩個熱的白麵包。那車子重新蹦跳起來了，多謝鋪石路，可真有出色的震動力。乞乞科夫懷著一種奇特的、莫名其妙的心情，看著房屋、牆壁、籬垣和街道，都跟著車子的蹦跳，顯得一起一落，在他眼前慢慢地移過去。上帝知道，在他一生中，可還能不能再見呢？到一條十字路口，車子隻得停止了，是被一個沿著大街蜿蜒而來的大出喪擋了道。乞乞科夫把頭伸出車子外麵去，叫彼得爾希加問一問，這要下葬的是什麽人。於是知道了這人是檢事。乞乞科夫不舒服地連忙縮在一個角落裏，放下車子的皮簾，遮好了窗幔。當篷車停著的時候，綏裏方和彼得爾希加都恭恭敬敬地脫了帽，留心注視著行列，尤其有味的是車子和其中的坐客，還好像在數著坐車的是多少人，步行的是多少人。他們的主人吩咐了他們不要和別人招呼，不要和熟識的仆役話別之後，也從皮幔的小窗洞裏在窺探著行列。一切官員都露了頂，恭送著靈柩。乞乞科夫怕他們會看見自己的篷車，然而他們竟絲毫沒有注意到。送葬之際，他們是連平時常在爭論的實際問題也沒有提一句的。他們的思想都集中於自己，他們在想著新總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怎樣辦事，怎樣對他們。步行的官員們之後，跟著一串車子，裏麵是閨秀們，露著黑色的衣帽。看那手和嘴唇的動作，就知道她們是在起勁地談天，大約也是在議論新總督的到來，尤其是關於他要來開的舞會的準備，而且現在已在愁著自己的新的褶紐和發飾了。馬車之後，又來了幾輛空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後來就什麽也沒有了，道路曠蕩，我們的主角就又可以往前走。他拉開皮幔，從心底裏歎出一口氣來，說道：“這是檢事！他驕傲了一輩子，現在可是死掉了！現在怕是報上要登載，說他在所有屬員和一切人們的大悲痛之下，長辭了人間。他，是一位可敬的市民、稀有的父親、模範的丈夫。他們還要大寫一通呢，恐怕接下去就說，那寡婦孤兒的血淚，一直送他到了墳頭。然而如果詳細地看這人，一探他的底細，那麽，除了他的濃眉毛之外，他可是絲毫沒有什麽動人之處了。”於是他吩咐綏裏方趕快走，並且對自己說道：“我們遇著了大出喪，可是好得很，人說，路上看見棺材，是有運氣的。”

這期間，車子已經通過了郊外的空虛荒僻的道路，立刻看見兩麵顯示著街市盡頭的延長的木柵子了。現在是鋪石路也已走完，市門和市鎮都在旅人的背後——到了荒涼的公路上。車子就又沿著驛道飛跑，兩邊是早就熟識了的景象：路標、站長、井、車子、貨車、灰色的村莊和它的茶炊；拿著一個燕麥袋的農婦；跑出客棧來的活潑的大胡子的漢子；足蹬破草鞋，恐怕已經走了七百維爾斯他的巡行者；熱鬧的小鎮和它那木造的店鋪、粉桶、草鞋、麵包和其餘的舊貨；斑駁的市門柱子；正在修繕的橋梁；兩邊的一望無際的平野；地主的旅行馬車；騎馬的兵丁，帶一個滿裝槍彈的綠箱子，上麵寫道：送第幾炮兵連；田地裏的綠的、黃的，或者新耕的黑色的長條；在平野中到處出沒，從遠地裏傳來的憂鬱的歌曲；淡煙裏的鬆梢；飄到的鍾聲；蠅群似的烏鴉隊；以及無窮無盡的地平線……唉唉，俄國呀！我的俄國呀！我在看你，從我那堂皇的、美麗的遠處在看你了。貧瘠、散漫和不愉快是你的各省府，沒有一種造化的豪放的奇跡，曾蒙受豪放的人工的超群之作的光榮——令人驚心悅目的，沒有可建造在山石中間的許多窗牖的高殿的市鎮，沒有如畫的樹木和繞屋的藤蘿，珠璣四濺的不竭的瀑布。用不著回過頭，去看那高入雲際的岩岫。不見葡萄枝、藤蔓和無數野薔薇交織而成的幽暗的長夾道，也不見那些後麵的聳立在銀色天空中的永久燦爛的高峰。你隻是坦白、荒涼、平板，就像小點子，或是細線條，把你的小市鎮鋪在平野裏，絲毫不提醒一下我們的眼睛。然而是一種什麽樣的不可捉摸的、非常神秘的力量，把我拉到你這裏去的呢？為什麽你那憂鬱的、不息的、無遠弗屆、無海弗傳的歌聲，在我們的耳朵裏響個不住呢？有怎樣的一種奇異的魔力藏在這歌裏麵？其中有什麽在叫喚，有什麽在嗚咽，竟這麽奇特地抓住了人心？是什麽聲音，竟這麽柔和地進入我們的魂靈，深入心中，給予甜美的擁抱的呢？唉唉，俄國啊！說出來吧，你要我怎樣？我們之間有著怎樣的不可捉摸的聯係？你為什麽這樣凝視我，為什麽懷著你所有的一切一切，把你的眼睛這麽滿是期望地向著我的呢？……我還是疑惑地、不動地站著，含雨的陰雲已經蓋在我的頭上，而且讓在你的無邊的廣漠中所發生的思想沉默了。這不可測度的開展和廣漠是什麽意思？莫非因為你自己是無窮的，就得在這裏，在你的懷抱裏，也生出無窮的思想嗎？空間曠遠，可以施展，可以邁步，這裏不該生出英雄來嗎？用了它一切的可怕，深深地震動了我的心裏的雄偉的空間。嚇人的氣氛籠罩著我，一種超乎自然的力量，開了我的眼……唉唉，怎麽的一種晃眼的、稀奇的、未知的廣遠啊！我的俄國！……

“停住，停住，你這驢子！”乞乞科夫向綏裏方叫喊道。

“我馬上用這刀砍死你！”一個飛馳的急差吆喝著，他胡子長有三尺多。“你看不見嗎？這是官車？媽的！”於是那三駕馬車，就像幻影似的在雷和煙雲中消失了。

然而這兩個字裏可藏著多麽稀罕的、神奇的蠱惑：公路！而且又多麽的出色，這公路！一個晴天，秋葉，空氣是涼爽的……你緊緊地裹在自己的雨衣裏，帽子拉到耳朵邊，舒服地縮在你的車角上！到了後來，寒氣就從枝節上走掉，湧出溫暖來了。馬在跑著……有些瞌睡了起來。眼瞼合上了。朦朧中還聽到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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