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5)

第十章


大家都聚在讀者已經知道他是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警察局長的家裏。在這地方,官員們這才得了一個機會,彼此看出他們的麵頰,為了不斷的愁苦和興奮,都這麽地瘦損了下來。確實,新總督的任命,還有極重要的公文,然後是可怕的愁苦——這些一切,都在他們的臉上留著分明的痕跡,連大家的燕尾服也寬大起來了。誰都顯得可憐和困頓,審判廳長、衛生監督、檢事,看上去都瘦削而且發青,連一個叫作什麽綏蒙·伊凡諾維支的,誰也不知道他姓什麽,食指上戴一個金戒指,特別愛給太太們看這戒指的人,也居然瘦損了一點。自然,其中也有幾個大膽無敵的勇士,沒有恐懼,沒有缺點,不失其心的鎮定的人,然而那數目少得很。嗯,可以算數的其實也隻有一個,就是郵政局長。隻有他總是平靜如常,毫無變化,在這樣的時候也仍然說:“明白你的,總督大人,你還得換許多地方,我在我的郵局裏,卻就要三十年了。”對於這話,別的官員們往往這樣回答他道:“你運氣真好,先生。”“司潑列辛·齊·德意支 ,伊凡·安特來伊支。”“你的差使是送信——你隻要把送到的信收下來,發出去,你至多也隻能把你的郵局提早關門一點,於是向一個遲到的商人,為了過時的收信,討一點東西,或者也許把一個不該寄送的小包,寄送了出去。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能唱高調的。但是你到我們的位置上來試試看,這地方是天天有妖魔變了人的樣子出現,不斷地要你在手裏玩點把戲的。你自己完全不想要,他卻塞到你手裏來。你的晦氣並不怎麽大,你隻有一個小兒子。我這裏呢,上帝卻實在很保佑著我的潑拉司科夫耶·菲陀羅夫娜,使她每年總送給我一個潑拉司科式加或是彼得魯式加 。如果這樣,你也就要唱另一種曲子了。”那些官員們這麽說。至於不斷地抗拒著妖魔,實際上是否辦得到呢,這判斷卻不是作者的事了。在大家聚集起來的我們的宗務會議上,分明有一種欠缺,就是民眾的嘴裏之所謂沒有毛病的常識。簡而言之,對於代議的集會,我們好像是天生不大愜當的。凡是我們的會議,從鄉下的農人團體直到一切學術的和非學術的委員會,隻要沒有一個指揮者站在上麵,就亂得一塌糊塗。怎麽會這樣的呢,很不容易說。好像我們的國民,是隻在午膳或者小酌的集會上,例如德國式的大客廳和俱樂部的集會上,才很有才能的。無論什麽時候,對於任何東西,都很高興,仿佛一帆風順似的。我們會忽然設起慈善會、救濟會,以及上帝知道是什麽的別樣的會來,目的是好的,但此後卻一定什麽事也沒有。大約我們在最初,就是一早,已經覺得滿足,相信這些事是全都做過的了。我們舉一個要設立什麽會,以慈善為目的,而且已經籌了許多款子的事來做例子吧,為表揚我們的善舉起見,我們就得擺設午宴,招待市裏所有的闊人,至少花去現款的一半。另一半呢,是給委員們租一所裝汽爐、帶門房的闊宅子。於是全部款子,就隻剩下五個半盧布來。而對於這一點款子的分配,會裏的各委員也還不能一致,誰都要送給窮苦的伯母或嬸娘。但這一次聚集起來的會議,卻完全是另一種:逼人的必要,召集了在場人的。所議的也和窮人或第三者不相幹,商量的事情,都關於各位官員自己。這是一樣的威嚇各人的危局,所以如果大家同心協力,正也毫不足怪。然而話雖如此,這會議也還是得了一個昏庸之極的收場。意見的不同和爭論,是這樣的會議上在所難免的,姑且不管它吧,但從各人的意見和議論中,卻又表現了顯著的優柔寡斷。一個說,乞乞科夫是製造假鈔票的,但又立刻接下去道:“然而也許並不是。”另一個又說,他許是總督府裏的屬員,接著卻又來改正,說道:“不過,魔鬼才知道他是什麽,人的臉上是不寫著他是什麽的呀!”說他是化了妝的強盜,卻誰也不以為然,大家都傾服他誠實鎮定的風姿,而在談吐上,也沒有會做這樣的凶手的樣子。許多工夫後,總在深思熟慮的郵政局長,卻忽然間——因為他發生了靈感,或是為了別樣的原因——完全出人意外地叫起來了:“你們知道嗎?我的先生們,他是什麽人呀?”他的這話,是用一種帶著震動的聲音說出來的,使所有在場的人們,也都異口同聲地叫起來道:“那麽,什麽人呢?”——“他不是別人,我的先生們,他,最可尊敬的先生,不會不是戈貝金大尉!”大家立刻就問他:“那麽,這戈貝金又是什麽人呢?”郵政局長卻詫異地回答道:“怎麽,你們不知道,戈貝金大尉是什麽人嗎?”大家都告訴他說,他們一向沒有聽到過一點關於這戈貝金大尉的事。“這戈貝金太尉……”郵政局長說,於是開開鼻煙壺,但隻開了一點點,因為他怕旁邊的人會伸下指頭去,而那指頭,他以為是未必幹淨的——他倒總是常常說:“知道了的,知道了的,我的好人,您不要把您的指頭伸到那裏去!鼻煙——這東西,可是要小心,要幹淨的呀,”——“這戈貝金大尉,”他重複說,於是嗅一點鼻煙,“哦——總之,如果我對你們講起他來——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對於一個作者,簡直就是一篇完整的詩。”


所有在場的人們都表示了希望,要知道這故事,或許如郵政局長所說,這對於一個作者來說,是非常有意思的“詩”,於是他開始了下麵那樣的講述: 戈貝金大尉的故事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 之後,可敬的先生,”郵政局長說,雖然並不是隻有一個先生,坐在房裏的倒一共有六個,“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後,和別的傷兵一起,有一個大尉,名叫戈貝金的,也被送到衛戍病院裏來了。是一個粗心浮氣的朋友,惡魔似的強橫,但凡世界上所有的事,他都做過,在過守衛本部,受過許多的禁錮。在克拉司努伊 附近,或是在利俾瑟 之戰吧,那不關緊要,總之是他在戰爭的時候失去了一隻臂膊和一條腿。您也知道,那時對於傷兵來說還沒有什麽設備,那廢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說起來,是一直到後來才製定的。戈貝金大尉一看,他應該做事,可是您瞧,他隻有一條臂膊,就是左邊的那一條。他就到他父親的家裏去,但那父親給他的回答是:‘我也還是不能養活你,’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這才能夠維持。’於是我的戈貝金大尉決定,您明白,可敬的先生,於是戈貝金決定,上彼得堡去,到該管機關那裏,看他們能否可能給他一點小小的補助。他呢,說起來,是所謂犧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過血的……他坐著一輛貨車或是公家的驛車,上首都去了,您瞧,可敬的先生,不消說,他吃盡辛苦,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現在是這人,就是戈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謂世上無雙的地方了!他的周圍忽然光輝燦爛,所謂一片人生的曠野,童話樣的仙海拉宰台 的一種,您聽明白了沒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麵前忽然地躺著這麽一條涅夫斯基大街,或者這麽一條豌豆街,或者,媽的,這麽一條列退那耶街,這裏的空中聳立著這樣的一座塔,那裏又掛著幾道橋,您知道,一點架子和柱子也沒有,一句話,真正的什米拉米斯 。實在的,可敬的先生!他先在街上走了一圈,為的是要租一間房子。然而對於他,什麽都令他疑惑。所有這些窗幔、卷簾和所有物品,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話,說起來,就是所謂用腳踏著錢。他走在街上,鼻子遠遠地就聞到千元鈔票散發著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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