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6)

第二章


這客人在市裏住了一禮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會,真是所謂度著快樂的日子。終於他決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著約定,去訪問那兩位地主,瑪尼羅夫和梭巴開維支了。但他下的這決心,似乎骨子裏也還有別的更切實的原因,更要緊的事……但這些事,讀者隻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會慢慢地明白起來的,是因為這故事長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廣,而且越近收場,也越加要緊的緣故。馬夫綏裏方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車上駕起馬匹來;彼得爾希加所受的卻是留在家裏,守著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這裏把我們的大角色的兩個家丁,給讀者來介紹一下,大約也不算多事的吧。當然,他們倆並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僅僅是所謂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們,而且這史詩的骨幹和顯著的展開,也和他們無關,至多也不過碰一下,或者帶一筆——但作者是什麽事都極喜歡精細的,他自己雖然是一個很好的俄國人,而審慎周詳卻像德國人一樣。但也用不著這麽多的時光和地方,讀者已經知道,例如彼得爾希加,是穿著他主人穿舊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禮服,而且有著奴仆類中人無不如此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這以外,也沒有添加什麽的必要了。至於性格,是愛沉默,不愛多言,還有好學的高尚的誌向,因為他在拚命地讀書,雖然並不懂得內容是怎樣,《情愛英雄冒險記》也好,小學的初等讀本或是禱告書也好,他完全一視同仁——都一樣讀得很起勁;如果給他一本化學教科書——大約也不會不要的。他所高興的並非他在讀什麽,高興的是在讀書,也許不如說,是在讀下去,字母會拚出字來,有趣得很,可是這字的意義,卻不懂也不要緊。這讀書,是大抵在下房裏,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麵來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餅一樣。讀書的熱心之外,他還有兩樣習慣,也就是他這人的兩個特征:他喜歡和衣睡覺,就是睡的時候,也還是穿著行立的時候所穿的那件常禮服,還有一樣是他有一種特別的臭味,有些像臥房的氣味,即使是空屋,隻要他搭起床來,搬進他的外套和隨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經住了人似的了。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時簡直可以說是很難服侍的主子,早上,這臭味一撲上他靈敏的鼻子來,他就搖著頭,嗬斥道:“該死的,渾蛋!在出汗吧?去洗回澡!”彼得爾希加卻一聲也不響,隻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掛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單是整理整理房間。他默默地在想什麽呢?也許是在心裏說:“你的話倒也不錯的!但一樣的話說了四十遍,你還沒有說厭嗎……”家丁受了主人的訓斥,他在怎麽想呢,連上帝也很難明白的。關於彼得爾希加,現在也隻能說述他這一點點。


馬夫綏裏方卻是一個完全兩樣的人……但是,總將下流社會來介紹給讀者,作者卻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因為他從經驗,知道讀者們是很不喜歡認識下等人的。凡俄國人,倘使見著比自己較高一等的人,就拚命地去結識,和伯爵或侯爵應酬幾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結了親密的友誼更喜歡。就是本書的主角不過是一個六等官,作者也擔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許肯去親近的吧。但如果是已經升到將軍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投以傲然的對於爬在他腳跟下的人們那樣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簡直還要壞,即是置之不理,也就致了作者的死命。但縱使這兩層怎麽惱人,我們也還得回到我們的主角那裏去。他是前一晚就清清楚楚地發過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來,洗臉,用濕的海綿從頭頂一直擦到腳尖,這是禮拜天才做的——但剛剛湊巧,這一天正是禮拜天——於是刮臉,一直刮到他的兩頰又光又滑像緞子,穿起那件閃閃的越橘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著他的臂膊,時而這邊,時而那邊,走下樓梯去。他坐上馬車,那車就咯咯地響著由旅館大門跑出街上去了。過路的牧師脫下帽子來和他招呼;穿著齷齪小衫的幾個野孩子伸著手,乞求道:“好心老爺呀,布施點我們可憐的孤鬼吧!”馬夫看見有一個孩子總想爬上車後麵的踏台,就響了一聲鞭子,馬車便在石路上磕撞著跑遠了。遠遠地望見畫著條紋的市柵,這高興是不小的,這就是表示著石路不久也要和別的各種苦楚一同完結。乞乞科夫的頭又在車篷上重重地碰了幾回之後,車子這才走到柔軟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兩邊也就來了無味而且無聊的照例的風景:長著苔蘚的小土岡,小的樅林,小而又低又疏的鬆林,焦掉的老石楠的杆子,野生的杜鬆,以及諸如此類。間或遇見拖得線一般長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仿佛堆積著舊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頂,簷下掛著雕花的木頭的裝飾,那樣子,好像手巾上麵的繡花。幾個穿羊皮袍子的農夫,照例的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打哈欠;圓臉的束胸的農婦,在從上麵的窗口窺探;下麵的窗口呢,露出小牛的臉或者亂拱著的豬的鼻頭。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風景。走了十五維爾斯他之後,乞乞科夫記得起來了,照瑪尼羅夫的話,那莊子離這裏就該不遠了;但又走過了第十六塊裏程牌,還是看不見像個村莊的處所。假使在路上沒有遇見兩個農夫,恐怕他們是不會幸而達到目的地的。聽得有人問薩瑪尼羅夫村還有多遠,他們都脫了帽,其中的一個,顯得較為聰明,留著尖劈式胡子的,便回答道:“你問的恐怕是瑪尼羅夫村,不是薩瑪尼羅夫村吧?”


“哦哦,是的,瑪尼羅夫村。”


“瑪尼羅夫村!你再走一維爾斯他,那就到了,這就是,你隻要一直往右走。”


“往右?”馬夫問道。


“往右,”農夫說,“這就是上瑪尼羅夫村去的路呀。一定沒有薩瑪尼羅夫村的。它的名字叫作瑪尼羅夫村。薩瑪尼羅夫村可是什麽地方也沒有的。一到那裏,你就看見山上有一座石頭的二層樓,就是老爺的府上。老爺就住在那裏麵。這就是瑪尼羅夫村。那地方,薩瑪尼羅夫村可是沒有的,向來沒有的。”


駛開車,尋瑪尼羅夫村去了。又走了兩維爾斯他,到了一條野路上。於是又走了兩三以至四維爾斯他之遠,卻還是看不見石造的樓房。這時乞乞科夫記起了誰的話來,如果有一個朋友在自己的村莊裏招待我們,說是相距十五維爾斯他,則其實是有三十維爾斯他的。瑪尼羅夫村為了位置的關係,訪問者很不多。邸宅孤零零地站在高岡上,隻要有風,什麽地方都吹得著。岡子的斜坡上,滿生著剪得整整齊齊的短草;其間還有幾個種著紫丁香和黃刺槐的英國式的花壇。五六株赤楊處處簇作小叢,揚著它帶些小葉的疏疏的枝杪。從其中的兩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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