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1/6)

羊脂球


連續好幾天,零零星星的殘餘潰軍在魯昂 市區裏穿行。那已經不是什麽軍隊了,隻能算是七零八落的散兵遊勇而已。他們臉上的胡子又長又髒,軍服也是破爛不堪,沒有軍旗,更沒有團幟,走路的樣子有氣無力。這些人似乎都垂頭喪氣,看上去無精打采,腦袋迷迷糊糊,沒有任何主意,隻是習慣性地向前走,如果停下來就立刻累倒的樣子。


眼前看到的主要是一些因動員令應征入伍的人和一向因機警出名的國民別動隊。前者都是有固定收入,安分守己的人,現在卻被沉重的槍支壓彎了腰;後者容易張皇失措,也容易狂熱興奮,隨時準備衝鋒,也隨時準備逃跑。幾個紅褲子正規軍夾在這兩類人中間,他們都是某一師在一場惡戰後被擊潰的殘餘。一些無精打采的炮兵同這些各式各樣的步兵混在一起。偶爾會冒出一個戴著發亮頭盔的龍騎兵,拖著沉重的步子跟在輕快的步兵後麵吃力地走著。


很多義勇隊給自己起了種種壯烈的名稱:“掘墓國民隊”“複仇雪恥隊”“同生共死隊”,他們的表情和土匪沒什麽兩樣。


他們的上司或是呢絨商人或是糧食商人,或是歇業的油脂販子或者是肥皂販子。開戰以後,他們被迫應征。由於他們財產多並蓄著長胡子,都做了軍官。他們全副武裝,身著鑲著金線的法蘭絨軍服。他們高談闊論地討論著作戰計劃,用浮誇而令人不齒的語氣斷言整個垂危的法國全靠他們的臂膀支撐。有時候他們也擔心自己的部下,這些士兵雖然作戰勇猛,但是燒殺劫掠,無惡不作,都是些十足的暴徒。


傳聞普魯士人快要進入魯昂市區了。


兩個月以來,本市的國民衛隊在附近各處森林裏小心翼翼地偵察著敵情,有時還放槍誤傷了自己的哨兵。現在他們都回到自己家中了。他們的武器、軍服還有殺人的器械—都是以前被他們拿著嚇唬三法裏 區域內的在國道邊上的界碑的—現在全都不翼而飛了。


最後一批法國士兵終於渡過了塞納河,準備從聖塞維爾和阿夏爾鎮轉移到奧德梅爾橋去。走在最後麵的將軍一籌莫展。眼看著一個盛名遠播的善戰民族因為慘敗而崩潰,將軍萬念俱灰。兩個副官跟在他旁邊,徒步走著。


生活像是停止了,店鋪全都關了門,街上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個居民沿著牆邊迅速地溜過,他們都被這寧靜嚇壞了。因為掙錢弄昏了腦袋的富翁都愁苦地等候勝利者,一想到廚房裏的烤肉鐵扡和廚刀可能被當作武器看待,富翁們都不免渾身打戰。令人恐懼和無望的等待反而使人盼望著敵人早點到來。


在法國軍隊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普魯士騎兵急匆匆地從市區裏穿過。緊接著就從聖卡德琳的山坡上開過來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馬,這時另外兩股入侵者也在達爾內塔爾和布瓦吉奧姆兩條大路上出現了。按照計劃,這三支隊伍的先頭部隊準時在市政府廣場上會師。最後,成群的日耳曼人主力從周圍地區湧過來,他們沉重而有節奏的步伐踏得石板路麵橐橐作響。


敵人的口令用一種陌生的嗓音被人吼出來,沿著那些像是死一般沉靜的空房子向天空升上去。房子的百葉窗後麵卻有不計其數的眼睛正在窺視這些戰勝的人—這些依據“戰爭法律”奪得全市生命財產的主人身份的人。居民們在晦暗屋子裏嚇傻了,就像在洪水和毀滅性的大地震麵前,任何氣力和智慧都是沒用的。因為每當秩序受到破壞,安全不複存在,人類法律和自然法則所保護的事物聽憑一種不可理喻的殘忍暴力來擺布時,這種淒淒惶惶的感覺必然接踵而至。地震把一方生靈壓死在倒塌的房屋下麵,泛濫的江河把人畜的屍體連同房屋一起衝走,打了勝仗的軍隊不可一世地帶走俘虜,殘殺那些自衛的人,又以刀神的名義進行搶劫,再用炮聲向神靈表示感謝,這一切都是令人恐怖的災難,同樣破壞了人們對於永恒的公理的信仰,破壞了人們對上天的庇佑和對人類理性的信心。


每家每戶門口,都有人數不多的小分隊敲門,隨後便進入屋內。這是在入侵之後接踵而來的占領行動。戰敗者開始履行義務,在勝利者麵前,他們必須和顏悅色、畢恭畢敬。


初期的恐懼一旦消失,一種新的寧靜祥和的氣氛又建立起來。在很多家庭裏,普魯士軍官上了主人家的餐桌。軍官當中自然也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出於禮貌原因他們也替法國叫屈,說自己參加這次戰爭也是迫不得已。人們當然對他這種看法表示感謝,說不定將來某一天還需要他的保護。而且應付這一個,或許可以少供養幾個士兵呢。


既然一切都由他們做主,又何必得罪他們呢?魯莽這種錯誤,魯昂居民不會再犯了。這和他們當初因為英勇保衛魯昂而名揚天下的時代已經截然不同了 。終於有人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於法國人待客的禮儀,隻要不在公共場合和異國士兵表示親熱,在家中謙恭待客是完全可以的。因此在門外形同陌路,在屋裏彼此卻談笑風生。漸漸地,日耳曼人每天晚上和主人在壁爐前烤火的時間更久了。


雖然城市漸漸恢複往日的狀態,但法國人還是不怎麽出門。普魯士士兵卻在街道上招搖過市。很多身穿藍色輕騎兵製服的軍官挎著又長又大的殺人武器在街上大搖大擺。比起去年同樣在這幾家咖啡館裏喝酒的法國步兵軍官,他們對老百姓的輕蔑態度也不過如此。然而總有點東西混雜在空氣中,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的東西,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異樣氣氛。好像有一種氣味彌漫開來,這就是侵略的氣味。這種氣味彌漫在各家各戶和公共廣場,它使飲食變了味道,使人感覺故鄉變作他鄉,像是旅居在遙遠的、野蠻而又凶險的部落中。


戰勝者貪得無厭,索要大量錢財,市民們照數上繳,反正他們有的是錢。不過諾曼底生意人越是富裕就越吝嗇,哪怕讓他們做出一點犧牲,看著自己的一點點錢財落到別人手上,他們都心疼不已。


與此同時,在城外沿著河流往下兩三法裏,靠近克魯瓦塞、迪耶普達爾或比沙爾的地方,那裏的漁人或船夫經常能從水底撈起穿著製服、身體腫脹的日耳曼人的屍首。他們要麽被人戳了一刀,要麽被石頭砸中腦袋,要麽被人從橋上推到水裏。河底的汙泥掩蓋了這種野蠻但合法的複仇。這種無名的英雄行為和悄無聲息的打擊,比光天化日下的戰鬥更加危險,但是無法換來揚名天下的榮譽。


對入侵者的仇恨素來能激起一些堅強無畏的法國人。為了某種信念,他們不惜犧牲生命。


雖然入侵者將全城置於他們鐵的紀律的管控之下,但是傳聞他們在勝利進軍時所犯下的暴行,一件也沒有在這裏出現。人們的膽子又大了起來,當地商人們做買賣的想法又蠢蠢欲動。有幾個人在當時還處於法軍據守之下的勒阿弗爾港有大筆投資,因此他們都想由陸路起程先到迪耶普去,再坐船轉赴這個海港。


他們利用幾個熟識的德軍軍官的影響,終於從總司令那裏弄到了一張出境許可證。


於是,有十個人到車行裏訂了座位,一輛用四匹牲口拉的長途馬車被預訂走這一趟。他們計劃在星期二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起程,免得招來許多人的圍觀。


幾天以來,地麵都凍得堅硬了。星期一午後三點鍾,從北方吹來成片的黑雲,大雪紛飛,一直到深夜都沒有停。


淩晨四點半的時候,旅客們都到了諾曼底旅館,他們要從這裏出發。他們的臉上都蒙著睡意。厚重的冬衣把他們裹得像是穿上長袍的肥胖教士,身子卻還是瑟瑟發抖。黑暗中誰也看不清楚對方的麵目,不過有兩個旅客認出了彼此,第三個也向他們這邊走了過來,他們一起聊起天來。一人說:“我帶上了我的妻子。”另外兩個附和著“我也是”。一個人接著說:“我們不會回魯昂了,如果普魯士人向勒阿弗爾推進,我們就去英國。”他們像商量好了一樣,因為他們“秉性”相同。


還是沒人來套車。手提一盞小風燈的馬夫從一間漆黑的屋子裏走出來,又很快鑽進了另一間房裏。馬蹄踢著路麵,地麵上的廄草減弱了馬蹄的響聲。接著一陣輕微的鈴聲響起,有人正在搬動馬具。這種輕微的響聲很快變成了一陣清脆而連續的鈴鐺顫動聲,鈴聲隨著馬的動作而變化,時快時慢,有時一無聲息,有時又劇烈的響起,伴著蹄鐵敲著地麵的沉悶聲同時傳到了外麵。


門猛然關上了,一切聲音都停止了。那些凍僵了的大商人都不說話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連續不斷的雪花織成一幅帷幕,一麵向大地飄落,一麵不停地閃閃發光。它在一切事物的表麵撒上了一層雪苔,讓原本的麵貌變得模糊。在這個寧靜而且被嚴寒籠罩的夜裏,隻聽見雪片兒落下來的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與其說是聲息,不如說是一種感覺,這些混雜在一起的碎屑充塞了空間,又遮蓋了整個世界。


那個馬夫又帶著風燈出來了,手裏緊緊地牽著一匹可憐的馬—它看起來瘦弱而且疲憊。他把它拉到了車轅,係上了繩套。由於他一隻手拎著風燈,隻有另一隻手可以做事。所以前前後後在馬車周圍轉了好久,才把各種馬具拴好。馬夫去牽第二匹馬時才注意到那些凍僵了的旅客,他們全身被白雪覆蓋著。他說道:“你們為什麽不上車呢,車裏至少淋不到雪。”


之前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可以坐到車裏,聽到車夫這樣說趕忙向車子走過去。三個男旅客把他們的妻子都安排在最前頭的座位上,隨後自己也跟著上來。其他的旅客坐在了剩下的位子上,互相之間沒有說一句話。


車廂地麵上鋪著麥秸,旅客們都把腳藏在裏麵。坐在最裏麵的太太們都捧著裝好化學炭的銅質手爐。她們低聲細語地述說著它的種種好處,其實這些事大家早就很清楚了。


車子終於套好了。由於拉起來比較艱難,在往常的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兩匹。車子外麵有人問:“都上車了嗎?”車裏一個聲音回答:“是的。”車子便起程了。


車子慢悠悠的,幾乎全是小碎步兒。輪子陷在雪裏,車廂咯吱咯吱地呻吟著,牲口老打滑,喘著粗氣,汗氣蒸騰。車夫手裏那根長鞭不停地劈劈啪啪抽著,像一條長蛇時而蜷縮,時而伸展。有時毫無征兆地抽在一匹牲口撅起的臀部上,馬便拚命地飛奔起來。


天慢慢地放亮。如同棉絮般輕盈的雪花—曾被車廂裏一個土生土長的魯昂旅客比作棉花雨 —已經停了。一道混濁的微光從厚厚的雲層裏透出來,密雲使得被白雪覆蓋的田野更加刺眼。田野裏時而出現一排披著凇冰的大樹,時而出現一個蓋著積雪的茅屋。


車廂裏,借著黎明時分的暗淡光線,大家在好奇地互相打量著。


在車廂最好的座位上,一對夫婦麵對麵地打著瞌睡,那是大橋街一家酒行的老板鳥先生和他的妻子。他原是給人家做夥計的,老板破產後,他盤下了店麵並且發了財。他的發財之道就是向鄉下的小酒商低價批發質量很差的酒。在朋友和熟人們的眼中,鳥先生被人看作一個滑頭的壞坯子,一個臉上笑嘻嘻卻滿肚子壞主意的典型諾曼底人。他臭名昭著。某天省政府的晚會上,當地的一個名流,思想銳利、文筆細膩的預言歌謠作家杜爾涅先生看見女賓們好像要打瞌睡,他就建議來做“鳥兒飛”的遊戲 。從此這個雙關語笑話從省長的客廳傳到了每戶人家的客廳,使全省的人開開心心地笑了一個月。


此外,鳥先生出名還在於他喜歡惡作劇。隻要說到他,誰都不由自主地加上這麽一句:“他這鳥真是個活寶。”


鳥先生長著一副赭色臉兒,兩撮灰白長髯,身軀矮小,腆著一個氣球樣的大肚子。而他的妻子則高大、強壯、沉著、大嗓門、精明果斷,鳥先生就利用她的生氣勃勃,來活躍店裏的氣氛。


坐在他倆旁邊的是加萊·拉馬東夫婦。他們屬於更高的一個階層。加萊·拉馬東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以棉業起家,擁有三個紡織廠,曾獲得法國榮譽四級勳章,現任省參議會議員。在整個帝國時代,他始終是個溫和反對派領袖。據他自己說,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用鈍頭武器攻擊對方,然後再附和幾聲,以便索取更多的報酬。加萊·拉馬東太太比她丈夫年輕得多,魯昂駐軍中出身名門的長官們經常能從她身上獲取些許安慰。她坐在丈夫對麵,身上穿著皮衣,顯得小巧玲瓏、漂亮動人,正用一種懊惱不滿的眼光望著車子內部的淒慌景象。


呂貝爾·德·巴萊維伯爵兩夫婦坐在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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