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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生活五十年(代序)(1/6)

我是一個不善於講話的人,唯其不善於講話,有思想表達不出,有感情無法傾吐,我才不得不求助於紙筆,讓在我心上燃燒的火噴出來,於是我寫了小說。


我不是文學家,但是我寫作了五十多年。每個人從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學。我從小就喜歡讀小說,有時甚至廢寢忘食,但不是為了學習,而是拿它們消遣。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小說家。我開始寫小說,隻是為了找尋出路。


我出身於四川成都一個官僚地主的大家庭,在二三十個所謂“上等人”和二三十個所謂“下等人”中間度過了我的童年,在富裕的環境裏我接觸了聽差、轎夫們的悲慘生活,在偽善、自私的長輩們的壓力下,我聽到年輕生命的痛苦呻吟。我感覺到我們的社會出了毛病,我卻說不清楚病在什麽地方,又怎樣醫治,我把這個大家庭當作專製的王國,我坐在舊禮教的監牢裏,眼看著許多親近的人在那裏掙紮,受苦,沒有青春,沒有幸福,終於慘痛地死亡。他們都是被腐朽的封建道德、傳統觀念和兩三個人一時的任性殺死的。我離開舊家庭就像甩掉一個可怕的黑影。我二十三歲從上海跑到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尋一條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說救人救世,未免有些誇大,說救自己,倒是真話。當時的情況是這樣:我有感情無法傾吐,有愛憎無處宣泄,好像落在無邊的苦海中找不到岸,一顆心無處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靜,我就活不下去。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層樓上,一間充滿煤氣和洋蔥味的小屋子裏,我寂寞,我痛苦,在陽光難照到的房間裏,我想念祖國,想念親人。在我的祖國正進行著一場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人民正在遭受屠殺。在巴黎掀起了援救兩個意大利工人的運動,他們是沙珂(N。Sacco)和樊宰底(B。Vanzetti),他們被誣告為盜竊殺人犯,在美國麻省波士頓的死囚牢中關了六年,在我經常走過的街上到處張貼著為援救他們舉行的“演講會”、“抗議會”的海報。我讀到所謂“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傳”,裏麵有這樣的話:“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張口都有麵包,每個心靈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我非常激動,樊宰底講了我心裏的話。


我的住處就在先賢祠(Pantheon)旁邊的都納富爾街(Tournefort),我每天都要經過先賢祠,在陰雨的黃昏,我站在盧騷的銅像前,對這位“夢想消滅壓迫和不平等”的“日內瓦公民”訴說我的絕望和痛苦。回到寂寞冷靜的屋子裏,我坐下來求救似地給美國監獄中的死刑囚寫信。(回信後來終於來了,樊宰底在信中寫道:“青年是人類的希望。”幾個月以後,他給處死在電椅上,五十年後他們兩個的冤案才得到昭雪。我在第一本小說《滅亡》的序上稱樊宰底做我的先生。)就是在這種氣氛、這種心情中我聽著巴黎聖母院(Notre Dame de Paris)報告時刻的沉重的鍾聲,開始寫下一些類似小說的場麵(這是看小說看多了的好處,不然我連類似小說的場麵也寫不出),讓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熱情化成一行一行的字留在紙上。我過去的愛和恨,悲哀和歡樂,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掙紮,一齊來到我的筆端,我寫得快,我心裏燃燒著的火漸漸地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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