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1/6)

夏天和秋天,橋下的積水和水溝一般平了。


“黃良子,黃良子……孩子哭了!”


也許是夜晚,也許是早晨,橋頭上喊著這樣的聲音。久了,住在橋頭的人家都聽慣了,聽熟了。


“黃良子,孩子要吃奶了!黃良子……黃良……子。”


尤其是在雨夜或刮風的早晨,靜穆裏的這聲音受著橋下的水的共鳴,或者借助於風聲,也送進遠處的人家去。


“黃……良子。黃……良……子……”聽來和歌聲一般了。


月亮完全沉沒下去,隻有天西最後的一顆星還在掛著。從橋東的空場上黃良子走了出來。


黃良是她男人的名字,從她做了乳娘那天起,不知是誰把“黃良”的末尾加上個“子”字,就算她的名字。


“啊?這麽早就餓了嗎?昨晚上吃得那麽晚!”


開始的幾天,她是要跑到橋邊去,她向著橋西來喚她的人顫一顫那古舊的橋欄,她的聲音也就仿佛在橋下的水上打著回旋: “這麽早嗎!……啊?”


現在她完全不再那樣做。“黃良子”這字眼好像號碼一般,隻要—觸到她,她就緊跟著這字眼去了。


在初醒的朦朧中,她的呼吸還不能夠平穩。她走著,她差不多是跑著,順著水溝向北麵跑去。停在橋西第一個大門樓下麵,用手盤卷著鬆落下來的頭發。


“怎麽!門還關著?……怎麽!”


“開門呀!開門呀!”她彎下腰去,幾乎是把臉伏在地麵。從門檻下麵的縫際看進去,大白狗還睡在那裏。


因為頭部過度下垂,院子裏的房屋似乎旋轉了一陣,門和窗子也都旋轉著,向天的方向旋轉著:“開門呀!開門來—”


“怎麽!鬼喊了我來嗎?不,……有人喊的,我聽得清清楚楚嘛……一定,那一定……”


但是,她隻得回來,橋西和橋東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她感到潮濕的背脊涼下去。


“這不就是百八十步……多說二百步……可是必得繞出去一裏多!”


起初她試驗過,要想扶著橋欄爬過去。但是,那橋完全沒有底了,隻剩兩條欄杆還沒有被偷兒拔走。假若連欄杆也不見了,那她會安心些,她會相信那水溝是天然的水溝,她會相信人沒有辦法把水溝消滅。


不是嗎?搭上兩塊木頭就能走人的……就差兩塊木頭……這橋,這橋, 就隔一道橋……她在橋邊站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 “往南去,往北去呢?都一樣,往北吧!


她家的草屋正對著這橋,她看見門上的紙片被風吹動。在她理想中,好像一伸手她就能摸到那小土丘上麵去似的。


當她順著溝沿往北走時,她滑過那小土丘去,遠了,到半裏路遠的地方(水溝的盡頭)再折回來。


“誰還在喊我?哪—方麵喊我?”


她的頭發又散落下來,她一麵走著,一麵挽卷著。


“黃良子,黃良子……”她仍然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她。


“ 黃— 瓜茄— 子黃— 瓜茄— 子…… ”菜擔子迎著黃良子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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