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6)

第六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的兒時,在我的不可再得的消逝了的兒時,如果經過陌生的處所,無論是小村,是貧瘠的村鎮,是城邑,是很大的市街,總一樣的使我很高興。孩子的好奇的眼光,在這裏會發現許多有趣的東西來!所有建築,凡是帶著顯豁的特色的,都使孩子留心,在精神上給予深刻的印象。高出於居民的木造樓房堆裏的,名建築家所造的裝著許多飾窗的一所石疊房屋或公署,高出於雪白的新的教堂之上的,一個圓整的、包著白馬口鐵的圓屋頂,一個小菜場,一個在市上逛蕩的鄉下闊少——都逃不出非常注意他們的兒童的嗅覺——我把鼻子伸到我的幕車外麵去,新奇地看著那我從未見過的外衣的剪裁法;看著開口的木箱裝些硫黃華、釘子、肥皂和葡萄幹,在小菜鋪門口的滿盛著幹了的莫斯科點心盒間遠遠地發閃;或者凝視著一個走過的,由一種稀奇的宿命,送他到這鄉下的寂寞中來的步兵官長;或是凝視著坐在競賽馬車裏,趕上了我的一個身穿長袍子的商人——並且使我想得很遠,一直到他們的可憐的生活。一個小市上的官員從身旁走過,我就夢想,推究了起來:他究竟要到哪裏去呢?他去赴他兄弟家裏的夜會,還不過是回家,在自家門口閑坐半點鍾,到了天色昏暗,才和夫人、母親、小姨,以及所有家眷去吃那遲了的晚膳呢?吃過湯之後,戴著珠圈的娃兒或是身穿寬大的家常背心的孩子,拿了傳世已久的燭台來,點上油脂燭火的時候,他們會談些什麽呢?臨近什麽地方的地主的村莊時,我就新奇地看著狹長的木造的鍾樓,或者陳舊的木造的教堂。一望見地主家的紅色的屋頂和白色的煙囪在樹木的密葉間閃爍,那麽,我隻好焦急地等著它從園林的遮蔽中出現,在我眼前顯露全不荒涼或全然無趣的麵貌的一瞬間了。於是我又加以推測,這地主是怎樣的人,胖的還是瘦的,有兒子還是半打的女兒;全家就和她們那響亮的處女的笑聲,她們那處女的遊戲和玩樂過活,一群快活的處女,有著永駐的美麗和青春;她們是否黑眼珠,而主人自己,又是否會玩笑,或者正像寫在他簿子上和曆本上的九月之末一樣,僅是陰鬱的、偏執的看人,而且,唉唉!除了青年聽得很是無聊的燕麥或小麥之外,再也不談別的事的呢?


現在我卻淡然地經過陌生的村莊,漠然地看著它困窮的外貌,我的冷掉了的眼光裏不再有所眷戀,也沒有東西使我歡樂,像先前過去的時光那樣,使我的臉有動彈、有微笑,使我的嘴迸出不竭的言論了,它現在在我麵前瞥然而過,而冷淡的沉默,卻封鎖了我的嘴唇。唉唉,我的兒時,唉唉,我的蓬勃的朝氣!


當乞乞乞科夫正在沉思,暗笑著農夫們贈給潑留希金的出色的諢名的時候,他竟完全沒想到,那車子已經駛進一個有著許多道路和房屋的、又大又長的村子中央了。但鋪著樹幹的木路給他很有力的一震,立刻使他醒悟過來,和這一比,市上的鋪道就成了真的兒戲。這裏的樹幹,是能一高一低,好像鋼琴的鍵盤似的。旅客倘不小心,隨時可在後頭部碰一個疙瘩,前額上來一塊青斑,或者簡直由自己的牙齒咬了舌尖,也是我們這人間世的最大快意事。農奴小屋都顯出衰朽的景象。木材是蟲蛀,而且舊到灰色的。許多屋頂好像一麵篩。有些是除了椽子之外,看不見屋蓋,其間有幾根橫檔,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樣。顯然是屋子的主人經過了精確的思索,自己把屋頂板和天花板都抽去了,因為如果下雨,小屋的屋頂也不濟,如果天氣好,那就一滴也不會漏下來的,況且和老婆睡在炕床上,也毫無道理,可睡的地方另外多得很:酒店裏、街路上——一言以蔽之,唯汝心之所如。到處沒有窗玻璃,間或用布片或破衣塞著窗洞。簷下帶著欄杆的小曬台,不知道為什麽緣故,俄國的許多農家是常有的,卻都已傾斜,陳舊了,連油漆也剝落得幹幹淨淨。小屋後麵,看見好些地方躺著麥束堆的長排,分明長久沒有動,那顏色,就像一塊陳年的燒得不好的磚頭,堆上生出各種的野草,旁邊盤著蔓草根。麥子是大約屬於地主的。由車子的變換方向,在麥束堆和爛屋頂後麵,看見兩個鄉下教堂的尖塔,忽左忽右地指著晴空。這兩個塔彼此很接近,一個木造,另一個是石造的,刷著黃的牆壁,顯出大塊的斑痕和開口的裂縫。時時望見了地主的住宅,等到小屋串子已經完結,換了圍著又低又破的籬垣,好像蔬圃或是菜園的處所,這才分明地出現在眼前了。這長到無窮的城堡,看去好像一個跌倒的老弱的殘兵。有些是一層樓,也有兩層的。在沒有周到地保護它的年紀的昏沉的屋頂上,見有兩個恰恰相對的望台,都已經歪斜,褪色,曾經刷過的顏色,早已無蹤無影了。屋子的牆上,處處露出落了石灰的格子來,這分明是久經了暴雨、旋風、壞天氣和秋老虎的侵襲。窗戶隻有兩個是開的,其餘的都關著罩窗,或是釘上了木板。但連這兩個開著的窗也還有一點破,一個窗上貼著三角形的藍色紙。


住宅後麵,有一個廣大而古老的園子。由住宅後方穿過村子,通到野地裏,雖然也荒涼、蕪穢了,但獨獨有些生氣,在這廣大的村莊和它那如畫的野趣裏,顯示著美妙的風姿。在大自然中,樹木的交錯的枝梢,繁盛地伸展開來的好像顫動的葉子織成的不整的穹門和碧綠的雲,停在晴朗的蔚藍的天空下。一株極大的白樺,被暴風或霹靂折去了樹頂,那粗壯的白色的樹幹,從這萬綠叢中挺然而出,在空中圓得恰如修長美麗的大理石柱一般。但並無柱頭,卻是很斜的斷疤,在雪白的底子上,看去像是一頂帽子或者一匹黑色的禽鳥。綠閃閃的蛇麻的叢蔓,要從接骨木、山薇、橡樹的緊密的擁抱中鑽出,延伸到樹幹去,終於繞住了一株半裂的白樺。到得一半,它又掛下來了,想抓著別株的樹梢,或者將長長的卷須懸在空中,那小鉤卷成圓圈,在軟風中搖動。受著明朗的陽光的碧林,有幾處彼此分離開來,顯出黑沉沉的深洞,仿佛一個打著哈欠的怕人的虎口。這是全藏在黑暗中的,在這昏暗的深處依稀可見的東西,人隻能猜出是:一條狹窄的小路,一些壞了的欄杆,一個快要倒掉的亭子,一株爛空的柳樹幹,緊靠柳樹背後,露著銀灰色的樹叢,縱橫交錯地散亂在荒蕪中的枯枝和枯葉,還有一株幼小的楓樹,把它那碧綠的紛披的葉子伸得遠遠的,不知道取的是什麽路,一枝上竟有一道日光,化為透明的金光燦爛的星,在濃密的昏黑中閃著光。園的盡頭,有幾株比別的樹木長得更高的白楊樹,抖動著的樹頂上架著幾個很大的烏鴉窠。白楊之中,一株有折斷的枝條,卻還沒有全斷,帶了枯葉淒涼地掛著。總而言之,一切都很美,但這美,單由造化或單由人力是都不能成就的,大抵隻在造化在人類的往往並非故意,也無旨趣的創作上,再用它的鑿子加以最後的琢磨,使笨重的東西蘇生過來,給它一些輕妙和靈動,洗淨那粗淺的整齊和相稱,更除去惡劣的缺點和錯誤,將赤條條的主旨,赫然顯示在眼前,對於生在精練的潔白和苦痛的嚴寒之中的一切,灌入神奇的溫暖去的時候,這才能夠達成。


車子又轉了幾個彎,他終於停在房屋前麵了,現在看起來,這房屋就更顯得寒磣。牆壁和門上,滿生著青苔。前園裏建造著各種各樣的房子:堆房、倉庫、下房等,彼此擠得很緊——而且無不分明地帶著陳舊潦倒的情形。左右各有一道門,通到別的園子裏。所有一切,都在證明這裏先前是曾有很大的家業的,但現在卻統統見得落寞淒涼了。能給這悲哀景象一點快活的東西,什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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