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6)

第四章


當臨近客店的時候,乞乞科夫就叫停車,這為了兩種原因:一是要給馬匹休息了;二是自己也要吃些東西,添一點力氣。作者應該聲明,這一類人物的好胃口和食欲,可實在是令人羨慕的。對於那些住在彼得堡或是莫斯科,整天想著早上吃什麽,中午吃什麽,後天早上又吃什麽,待到要用午膳了,就先吞一兩顆丸藥,然後慢慢地吃下幾個蠣黃和海蟹以及別的奇妙的海味,終於就向凱爾巴特 或是高加索一跑的上流先生們,倒並不覺得有什麽意思。不,這些先生們,是引不起作者的羨慕來的。然而中流的人們呢,第一個驛站上要火腿,第二個驛站上要乳豬,到第三站是要一片鱘魚或者有蒜的香腸炙一下,於是向食桌麵前坐下,無論什麽時候,總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大口魚的湯,鱘鰉魚和魚膏在他的嘴裏發響、發沸,還伴著魚肉包子或一個鯰魚包子,使不想吃的也看得嘴饞——這些人物,是有一種很值得羨慕的天稟的。上流的先生們裏麵,情願立刻犧牲他的農奴和他那用了本國式或外國式加以現代的改良,但已經抵押或並未抵押的田地的一半,來換取這好市民式的胃口的,目前也不止一兩個了。然而對不起,即使用了錢以及改良了的或沒有改良的田地,也還是弄不到一個中流先生那樣的胃口來。


木造的破爛的客店,把乞乞科夫招進它那熏得烏黑的屋簷下去了,屋簷被車的柱子所支持,很像舊式的教堂燭台模樣。這客店是俄國式農民小屋之一種,不過規模大一點。窗邊和屋頂下,都有新木頭的雕鏤的垂花,給昏暗的牆壁一比,更顯得出色。外層的窗戶上,畫著插些花卉的酒壺。


乞乞科夫走上狹窄的木梯,跨進大門去。他在這裏推開那嘎嘎發響的門,就遇見一個身穿花布衣,說著“請進來”的胖胖的老婆子。一到飯堂,他又遇到那些在村市的木造小客店裏,一定會看見的老相好了。生鏽的茶炊,拋光的鬆板壁,屋角上的裝著茶壺茶碗的三腳架,聖像麵前的描金的瓷器,係著紅綠帶子,剛剛生過孩子的一隻貓,還有一麵鏡,能把兩隻眼睛變作四隻,臉孔照成好像一種蛋餅的東西,最後,是插在聖像後麵的香草和石竹的花束,但早已幹透,有誰高興去嗅一下,就隻好打起噴嚏來。


“您有乳豬嗎?”乞乞科夫轉過臉去,問那胖老婆子道。


“有!”


“用山葵醃的,還是用乳酪醃的?”


“自然有山葵也有乳酪的。”


“拿來!”


老婆子就到櫃子裏去尋東西,先拿來一張碟子,其次是一塊硬得像幹樹皮一樣的餐巾,後來一把刀,發了黃的骨柄,刀身薄得好像削筆刀,最後是一把隻有兩個刺的叉子和一個簡直站不住的鹽瓶。


我們的主角就照著他自己的習慣,立刻和她交談起來了。他詢問她,她自己就是這客店的主人呢,還是另外還有東家;可以賺多少錢;她的兒子們是否和她同住;大兒子是什麽職業,已經結了婚呢,還是單身;他娶了一個怎樣的女人,有嫁資呢,還是沒有;他的嶽父是否滿足;嫁妝太少了,那兒子可曾不高興。總而言之,他什麽瑣屑都不忘記。至於他要詢問附近住著怎樣的地主,那是不消說得的,他明白了這裏有的是勃羅辛、坡契太耶夫、米勒諾衣、大佐且潑拉可夫、梭巴開維支。“哦!你知道梭巴開維支嗎?”他問那老婆子。但接著又知道她不但認識梭巴開維支,也認識瑪尼羅夫,而且瑪尼羅夫要比梭巴開維支“規矩”點。“他立刻要一盤燒母雞或是燒牛肉;如果有羊肝,那麽,他就也要羊肝,什麽都隻吃一點點。梭巴開維支卻總是隻要一樣,還吃得一個精光。是的,錢照舊,東西還要添許多哩。”


當乞乞科夫在這樣的談天,一麵享用著他的乳豬,盤裏隻剩了一片了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跑來的馬車的輪聲。他從窗口一望,就看見一輪駕著三頭駿馬的輕快的篷車,停在客店前麵了。從車子裏出來了兩個紳土。一個身材高大,黃頭發的,另一個比較的矮小些,黑頭發。黃頭發穿一件暗藍的獵褂,黑頭發穿一件蒲哈拉 布的普通花條的短衫。還看見遠遠地來了一輛空的小篷車,拉的是頸圈和麻繩絡頭都已破爛、毛鬣蓬鬆的四匹馬。黃頭發即刻走上扶梯來,黑頭發卻還在車子裏尋東西,一麵指著駛來的車,和仆役說話。乞乞科夫覺得這聲音仿佛有些熟識似的。他正在凝視著他的時候,那黃頭發已經摸著門口,把門開開了。是一個高大的漢子,長臉盤,或者如人們所說的失神的臉相,一撮發紅的胡須,從他那蒼白的臉色判斷起來,他是常常卷在煙裏的,如果不是硝黃煙,那就是草煙。他向乞乞科夫優雅地鞠躬,這邊也給了一個照樣的鞠躬作為回答。不到幾分鍾,他們就的確都想交談起來,結識一下模樣,因為倘沒有那黑頭發旅客突然進屋裏來,他們就已經做到第一步,幾乎要同時說出大雨洗了塵埃,涼爽宜於旅行之類的彼此的愉快來了。那人除下帽子,摔在桌子上,使勁地搔著頭發。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通紅的麵頰,雪白爍亮的牙齒,漆黑的胡子的好家夥。他有血乳交融一般的新鮮的顏色,他的臉上就躍動著健康。


“唷,唷,唷,”他一看見乞乞科夫,就突然張開臂膊,喊起來了,“什麽引你到這裏來的?”


乞乞科夫知道,這是羅士特來夫。和這先生,曾在檢事家裏一同吃過飯,不到幾分鍾,他就已經顯得非常親密,叫起你我來了,雖然從乞乞科夫這一麵,對他也並沒有給予什麽些的沾惹。


“你哪裏來的?”羅士特來夫問。並不等候回答,又立刻接下去道:


“我是從市集那裏來的,好朋友;你給我道喜吧。我精光了,我連最後的一文錢也沒有了,實實在在,一生一世,就沒有弄得這麽精光過。我隻好雇一輛街車了。在窗口望一望吧,它還在這裏!”於是他把乞乞科夫的頭扭轉過去,幾乎碰在窗框上。“看看這小馬,這該死的畜生好不容易把我拖到這裏來了——我終於隻好坐上他的車。”說這話的同時,羅士特來夫就用指頭指一指他的同伴。


“哦——你們還沒有相識哩,我的姻兄彌秀耶夫!我們講了你一早晨。‘留心著,’我說,‘我們也許遇見乞乞科夫的。’但是,我精光到怎樣,你怕不見得明白。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但失掉了我的四匹馬,我真的什麽都花光了。我也沒有了表和鏈子。”乞乞科夫向他一看,他可真的沒有戴著表和鏈子。而且看起來,好像他一邊的胡子,也比別一邊少一點、薄一點似的。


“但是,如果我的袋子裏還有二十盧布呢,”羅士特來夫說下去道,“隻要二十個,不必多,我一定什麽都贏回來,不但什麽都贏回來,還要——那麽,我就是一位闊紳士,我現在還有三千在袋子裏麵哩。”


“那是你在那邊也說了的,”這時黃頭發回答他說,“但到我給你五十盧布的時候,你立刻又都輸掉了。”


“上帝在上,我沒有輸掉,真的沒有。如果我那一回不犯傻,那是至今還在的。如果我在那該死的七的加倍之後,不去打那角頭,我可以把全場鬧翻。”


“但是你沒有把它鬧翻呀!”黃頭發說。


“自然沒有,因為我在不合適的時候,打了角頭了。你以為你的大佐玩得很好嗎?”


“不管好不好,總之他使你輸掉了。”


“那算得什麽,”羅士特來夫說,“我也會使他輸得這麽光。他該玩一回陀勃列忒 來試試,那我們就知道了,這家夥能幹什麽。但這幾天卻逛得真有意思哩,我的朋友乞乞科夫。哦,真的,這市集可真像樣。商人們自己就說,向來沒有過這樣的熱鬧。從我那領地裏拿來的東西,無論什麽,都得了大價錢賣掉了。唉唉,朋友,我們怎樣的吃喝啊!就是現在想起來,畜生……可惜你沒有一起。你想想看,離市三維爾斯他的地方紮著一隊龍騎兵,你想,全體的兵官,總該有四十個,我相信全到市裏來了,於是大喝了起來……騎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是一個體麵人——有胡子——這麽多。他把波爾陀的葡萄酒叫作燒酒兒。‘快給我拿一瓶葡萄燒來,’他向堂倌兒大嚷著。中尉庫夫新涅科夫……你知道,朋友,是一個很可愛的人!簡直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酒客。我們是常在一起的。還有坡諾馬略夫可給我們喝了怎樣的酒啊!那是一個騙子,你要知道。他這裏買不得東西。鬼知道用什麽混到酒裏去。這家夥是用白檀,燒焦的軟木,按骨木心在著色的;但如果要他從最裏麵的,叫作‘至聖無上’的屋子裏,悄悄地取出一瓶來,那可實在,朋友,立刻要相信是在七重天上了。還有香檳,我對你說!……比起這來,那知事家的簡直就是水酒。告訴你吧,還不是單單的香檳哩,是一種極品香檳,雙蒸的香檳呀。我還喝了一瓶法國酒,‘蓬蓬’牌,呐,那香氣——哼,就像薔薇苞。另外呢,都有,你想什麽就像什麽……啊唷,我們大喝了啊!……我們之後還來了一個公爵。他要香檳。對不起,全市裏一瓶也不剩了,兵官們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你可以相信我,中飯的時候,我一個人就灌了十七瓶!”


“喂,喂!十七瓶,你可是沒有喝到的。”黃頭發點破道。


“我是一個很正直的人,我的確是喝了的。”


“你怎麽想,就怎麽說吧。我對你說,你一下子是擋不住十瓶的。”


“打一個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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