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傅聰(1/6)

致傅聰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除夕)


昨晚七時一刻至八時五十分電台廣播你在市三 彈的四曲Chopin〔蕭邦〕 ,外加encore 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茲〕 ,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聲太揚,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禮堂空屋子裏去聽的情形。以演奏而論,我覺得大體很好,一氣嗬成,精神飽滿,細膩的地方非常細膩,tonecolour〔音色〕變化的確很多。我們聽了都很高興,很感動。好孩子,我真該誇獎你幾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剛從昆明回滬的時期,你真是從低窪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從此注意整個的修養,將來一定能攀登峰頂。從你的錄音中清清楚楚感覺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誌,終於抬頭了。我真高興,這一點我看得比什麽都重。你能掌握整個的樂曲,就是對藝術加強深度,也就是你的藝術靈魂更堅強更廣闊,也就是你整個的人格和心胸擴大了。孩子,我要重複Bronstein〔勃隆斯丹〕 信中的一句話,就是我為了你而感到驕傲!


……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團體中,趕任務而妨礙正常學習是免不了的,這一點我早料到。一切隻有你自己用堅定的意誌和立場,向領導婉轉而有力的去爭取。否則出國的準備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別是樂理方麵,我一直放心不下。從今以後,處處都要靠你個人的毅力、信念與意誌——實踐的意誌……


另外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時期,鬧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問的忠誠。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你的情形與我不同:少年得誌,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要戰戰兢兢,不負國人對你的期望。你對政府的感激,隻有用行動來表現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貝多芬〕、Chopin〔蕭邦〕等等第一,愛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與時間,隻能貢獻給你第一個偶像,還輪不到第二個神明。你說是不是?可惜你沒有早學好寫作的技術,否則過剩的感情就可用寫作(樂曲)來發泄,一個藝術家必須能把自己的感情“升華”,才能於人有益。我決不是看了來信,誇張你的苦悶,因而著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悶的,我隨便和你談談,也許能幫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孩子:接十七日信,很高興你又過了一關。人生的苦難,theme〔主題〕不過是這幾個,其餘隻是variations〔變奏曲〕而已。愛情的苦汁早嚐,壯年中年時代可以比較冷靜。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經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這一回痛苦的經驗,大概又使你靈智的長成進了一步。你對藝術的領會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賀你有跟自己鬥爭的勇氣。一個又一個的筋鬥栽過去,隻要爬得起來,一定會逐漸攀上高峰,超脫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淚是培養你心靈的酒漿。不經曆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興你這種蛻變的過程,但願你將來比我對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對人類有更熱烈的愛,對藝術有更誠摯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我對於你的學習(出國以前的)始終主張減少練琴時間,俄文也勿太緊張;倒是樂理要加緊準備。我預言你出國以後兩年之內,一定要深感這方麵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盡量爭取基本常識。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節(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開罷,接著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園玩玩。中國的古代文物當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緬懷古都,不勝留戀呢。


……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你車上的信寫得很有趣,可見隻要有實情、實事,不會寫不好信。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相仿佛。還有《夢李白》《天末懷李白》幾首,也是纏綿悱惻,至情至性,非常動人的。但比起蘇、李的離別詩來,似乎還缺少一些渾厚古樸。這是時代使然,無法可想的。漢魏人的胸懷比較更近原始,味道濃;蒼茫一片,千古之下,猶令人緬想不已。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回過來說:寫實可學,浪漫蒂克不可學;故杜可學,李不可學;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於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樣的天縱之才不多,共鳴的人也少。所謂曲高和寡也。同時,積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隨便瞻仰。


詞人中蘇、辛確是宋代兩大家,也是我最喜歡的。蘇的詞頗有些詠田園的,那就比杜的田園詩灑脫自然了。此外,歐陽永叔的溫厚蘊藉也極可喜,五代的馮延巳也極多佳句,但因人品關係,我不免對他有些成見。


……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夜


上星期我替敏講《長恨歌》與《琵琶行》,覺得大有妙處。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係悟得很深。凡是轉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音〕 ,像琵琶的聲音極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於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確起音〕,聲勢雄壯。至於《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氣派〕,更是千古奇筆。看的時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與韻的變化。再從總的方麵看,把悲劇送到仙界上去,更顯得那段羅曼史的綺麗清新,而仍富於人間味(如太真對道士說的一番話)。還有白居易寫動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兒扶起嬌無力”,“君王掩麵救不得”,“九華帳裏夢魂驚”幾段,都是何等生動!“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氣概。“翠華搖搖行複止”,又是多鮮明的圖畫!最後還有一點妙處:全詩寫得如此婉轉細膩,卻仍不失其雍容華貴,沒有半點纖巧之病!(細膩與纖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劇,而寫得不過分的哭哭啼啼,多麽中庸有度,這是浪漫蒂克兼有古典美的絕妙典型。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午前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浪漫蒂克的憂鬱病:悲觀、厭世、彷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度過,所以你現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憤為學;不至於像我當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後悔無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隻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齊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讚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地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麵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對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覺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蕭邦〕的style〔風格〕立刻變了,回國後卻保持不住,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極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期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你的不容易“牢固執著”是事實。我現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於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受的表麵;而要仔細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還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格可以趨於穩定、成熟(當然所謂穩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地記住!還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隻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覺〕,sensibility〔感受,敏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麵得來的,必要經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當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備,特別在智力方麵多下工夫,那末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也更穩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秀最特殊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地種在自己性格裏,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得厚實。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麵,饑渴一般地忙著吸收新東西,並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


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 。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格、冷靜、著重小節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給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理智〕與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眾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緊張,據我分析,還不在於場麵太嚴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聲音〕大,已自嚇了一跳,touch〔觸鍵〕不平均,又嚇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嚇了一跳。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後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台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觸鍵〕與peda〔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決不會再nervous〔緊張〕的。


……


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意味,仿佛父親老做牧師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末希望你從感情出發,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隻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不管出之於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於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別因為是聽膩了的,而無動於衷,當做耳邊風!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麽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


你的隨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家特別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裏(你自己已經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歸納。


……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晨


……華東美協為黃賓虹辦了一個個人展覽會,昨日下午舉行開幕式,兼帶座談。我去了,畫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雖然色調濃黑,但是渾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遠看很細致,近看則筆頭仍很粗。這種技術才是上品!我被賴少其(美協主席)逼得沒法,座談會上也講了話。大概是:(1)西畫與中畫,近代已發展到同一條路上;(2)中畫家的技術根基應向西畫家學,如寫生、寫石膏等等;(3)中西畫家應互相觀摩、學習;(4)任何部門的藝術家都應對旁的藝術感到興趣。發言的人一大半是頌揚作者,我覺得這不是座談的意義。頌揚話太多了,聽來真討厭。


開會之前,昨天上午八點半,黃老先生就來我家。昨天在會場中遇見許多國畫界的老朋友,如賀天健、劉海粟等,他們都說,黃先生常常向他們提到我,認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裏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隻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穀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隻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於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鬥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願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的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後果,作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惟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終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做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的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末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說到音樂的內容,非大家指導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


……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九日夜


……上午到博物館去看古畫,看商周戰國的銅器等等;下午到文化俱樂部(即從前的法國總會,蘭心斜對麵)參觀華東參加全國美展的作品預展。結果看得連阿敏都頻頻搖頭,連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還不如好的廣告畫。漫畫木刻之幼稚,不在話下。其餘的幾個老輩畫家,也是軋時髦,塗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著色明信片,長至丈餘,遠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無筆墨。倫倫的爸爸在黃賓虹畫展中見到我,大為親熱。這次在華東出品全國的展覽中,有二張油畫,二張國畫。國畫仍是野狐禪,徒有其貌,毫無精神,一味取巧,騙人眼目;畫的黃山峭壁,千千萬萬的線條,不過二三寸長的,也是敗筆,而且是瑣瑣碎碎連接起來的,毫無生命可言。藝術品是用無數“有生命力”的部分,構成一個一個有生命的總體。倘若拿描頭畫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體有生命,豈非南轅北轍?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斷定他這一輩子的藝術前途完全沒有希望了。我幾十年不見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進步,不料仍是老調。而且他的油畫比以前還退步,筆觸談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而且俗到出乎意料。可見一個人弄藝術非真實、忠誠不可。他一生就缺少這兩點,可以嘴裏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從無虛懷若穀的謙德,更不肯下苦功研究。……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晨


昨天尚宗打電話來,約我們到他家去看作品,給他提些意見。話說得相當那個,不好意思拒絕。下午三時便同你媽媽一起去了。他最近參加華東美展落選的油畫《洛神》,和以前畫佛像、觀音等等是一類東西。麵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顯得作者的思想隻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煙霧,作者的情緒隻是渾渾沌沌的一片無名東西。我問:“你是否有宗教情緒,有佛教思想?”他說:“我隻喜歡富麗的色彩,至於宗教的精神,我也曾從佛教畫中追尋他們的天堂……等等的觀念。”我說:“他們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緒,然後求那種色彩來表達他們那種思想與情緒的。你現在卻是倒過來。而且你追求的隻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沒有感情的根源。受外來美術的影響是免不了的,但必須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結合。否則徒襲形貌,隻是作別人的奴隸。佛教畫不是不可畫,而是要先有強烈、真誠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觀與宇宙觀。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觀宇宙觀,覺得佛教美術的構圖與色彩恰好表達出自己的觀念情緒,借用人家的外形,這當然可以。倘若單從形與色方麵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義的大毛病。何況即以現代歐洲畫派而論,純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極強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麽會覺得美?你自以為追求富麗,結果畫麵上根本沒有富麗,隻有俗氣鄉氣;豈不說明你的情緒就是俗氣鄉氣?(當時我措辭沒有如此露骨。)惟其如此,你雖犯了形式主義的毛病,連形式主義的效果也絲毫產生不出來。”


我又說:“神話題材非不能畫,但第一,跟現在的環境距離太遠;第二,跟現在的年齡與學習階段也距離太遠。沒有認清現實而先鑽到神話中去,等於少年人醇酒婦人的自我麻醉,對前途是很危險的。學西洋畫的人第一步要訓練技巧,要多看外國作品,第三,要把外國作品忘得幹幹淨淨——這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同時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與自己的個性。”以尚宗的根基來說,至少要在人體花五年十年工夫才能畫理想的題材,而那時是否能成功,還要看他才具而定。後來又談了許多整個中國繪畫的將來問題,不再細述了。總之,我很感慨,學藝術的人完全沒有準確的指導。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個美術學校的教學各有特殊缺點,一個都沒有把藝術教育用心想過、研究過。解放以後,成天鬧思想改造,而沒有擊中思想問題的要害。許多有關根本的技術訓練與思想啟發,政治以外的思想啟發,不要說沒人提過,恐怕腦中連影子也沒有人有過。


學畫的人事實上比你們學音樂的人,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更苦悶。先是你們有唱片可聽,他們隻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別,和唱片與原演奏的差別,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其次你們是講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論),他們是創造中國民族的藝術。你們即使弄作曲,因為音樂在中國是處女地,故可以自由發展;不比繪畫有一千多年的傳統壓在青年們精神上,縛手縛腳。你們不管怎樣無好先生指導,至少從小起有科學方法的訓練,每天數小時的指法練習給你們打根基;他們畫素描先在時間上遠不如你們的長,頂用功的學生也不過畫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沒有科學方法幫助。出了美術院就得“創作”,不創作就談不到有表現;而創作是解放以來整個文藝界,連中歐各國在內,都沒法找出路。(心理狀態與情緒尚未成熟,還沒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適當的形象表現。)


……


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作一番思想準備。隻要盡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鬆,隻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鬆得多。惟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折磨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複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下工夫叫自己心理上鬆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麽事都有弊無利。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隻要憑“愚公移山”的意誌,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鬆,我保證你明年有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隻有盡量叫你放鬆。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讚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鬥爭;鬥爭的方式當然不是緊張,而是衝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麽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後要補足功課,這個對你精力是有妨礙的。還是以練琴的理由,多推辭幾次吧。要不緊張,就不宜於太忙;寧可空下來自己靜靜地想想,念一二首詩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時間不跟人出去,做成了習慣,也不會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誰都隻有二十四小時;不是安排得嚴密,像你這樣要弄壞身體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練,比你閑,你得向他們婉轉說明。這一點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樣,朋友們也並不怪怨我呀。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 ,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銳敏的血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製。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的,有些話隻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在某些romantic〔浪漫蒂克〕性格中,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並不一定就是藝術方麵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的修養,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製。中國哲學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製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製。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狂,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藝術是火,藝術家是不哭的。這當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家,也是這一派。


關於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朦朦朧朧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後你的technic〔技巧〕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ter〔李克忒〕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上了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了解並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係,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隻因為你的技巧落後,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為什麽school〔學派〕,什麽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現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隻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處的音樂會,據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樂團體或是交響樂隊來邀請的,因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歐洲各地的音樂節。你是個中國人,能在Chopin〔蕭邦〕的故國彈好Chopin〔蕭邦〕,所以他們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劇,比從前差多了。好幾出戲都被“戲改會”改得俗濫,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觀點”。其實這種古董隻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裏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隻能給後人作參考,本身已沒有前途,改它幹麽?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


你現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做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裏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的美學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麵,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性靈,此書等於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氣節、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也好,頂要緊是humain ,要把一個“人”盡量發展,沒成為××家××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怕更覺得煩了。


……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寄你的書裏,《古詩源選》《唐五代宋詞選》《元明散曲選》,前麵都有序文,寫得不壞;你可仔細看,而且要多看幾遍;隔些日子溫溫,無形中可以增加文學史及文學體裁的學識,和外國朋友談天,也多些材料。談詞、談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國固有音樂在隋唐時已衰敝,宮廷盛行外來音樂;故真正古樂府(指魏晉兩漢的)如何唱法在唐時已不可知。這一點不但是曆史知識,而且與我們將來創作音樂也有關係。換句話說,非但現時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詩、唱詞,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那便是中國本土的唱法。至於龍沐勳氏在序中說“唐宋人唱詩唱詞,中間常加‘泛音’,這是不應該的”(大意如此);我認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樂可言。後人把泛音填上實字,反而是音樂的大阻礙。昆曲之所以如此費力、做作,中國音樂的被文字束縛到如此地步,都是因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樂;懂音樂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視音樂為工匠之事,所以弄來弄去,發展不出。漢魏之時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雛形,倘能照此路演進,必然早有polyphonic〔複調的〕的音樂。不料《相和歌》詞不久即失傳,故非但無polyphony〔複調音樂〕,連harmony〔和聲〕也產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早預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們都當做等待什麽禮物一般的等著。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蘭 來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們在會場上,一定會禁不住涕泗橫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純潔的歡樂,莫過於欣賞藝術,更莫過於欣賞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傳達出來的藝術!其次,我們也因為你替祖國增光而快樂!更因為你能借音樂而使多少人歡笑而快樂!想到你將來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沒有止境的進步,為更多的人更廣大的群眾服務,鼓舞他們的心情,撫慰他們的創痛,我們真是心都要跳出來了!能夠把不朽的大師的不朽的作品發揚光大,傳布到地球上每一個角落去,真是多神聖,多光榮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興的更安慰的是:多少過分的諛詞與誇獎,都沒有使你喪失自知之明,眾人的掌聲、擁抱,名流的讚美,都沒有減少你對藝術的謙卑!總算我的教育沒有白費,你二十年的折磨沒有白受!你能堅強(不為勝利衝昏了頭腦是堅強的最好的證據),隻要你能堅強,我就一輩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們掌握之內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賦,但隻要堅強,就不怕失敗,不怕挫折,不怕打擊——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術上的,學習上的——打擊;從此以後你可以孤軍奮鬥了。何況事實上有多少良師益友在周圍幫助你,扶掖你。還加上古今的名著,時時刻刻給你精神上的養料!孩子,從今以後,你永遠不會孤獨的了,即使孤獨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這句話,我也一直記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說得不錯,藝術表現的動人,一定是從心靈的純潔來的!不是純潔到像明鏡一般,怎能體會到前人的心靈?怎能打動聽眾的心靈?


斯曼齊安卡說的蕭邦協奏曲的話,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說Richter〔李赫特〕彈柴可夫斯基的協奏曲的話。一切真實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賞識。


音樂院長說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說你小時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個性居然和羅曼·羅蘭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萊茵,江聲浩蕩……鍾聲複起,天已黎明……中國正到了“複旦”的黎明時期,但願你做中國的——新中國的——鍾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個人的心坎裏去,把大家都帶著,跟你一塊到無邊無岸的音響的海洋中去吧!名聞世界的揚子江與黃河,比萊茵的氣勢還要大呢!……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有這種詩人靈魂的傳統的民族,應該有氣吞牛鬥的表現才對。


你說常在矛盾與快樂之中,但我相信藝術家沒有矛盾不會進步,不會演變,不會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機蓬勃的明證。眼前你感到的還不過是技巧與理想的矛盾,將來你還有反複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與內容的枘鑿,自己內心的許許多多不可預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著你。別擔心,解決一個矛盾,便是前進一步!矛盾是解決不完的,所以藝術沒有止境,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們日以繼夜,終生的追求、苦練;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膩了!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


期待了一個月的結果終於揭曉了,多少夜沒有好睡,十九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為了喜訊過於興奮,我們仍沒睡著。先是昨晚五點多鍾,馬太太從北京來長途電話;接著八時許無線電報告(僅至第五名為止),今晨報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單。難為你,親愛的孩子!你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沒有辜負祖國的寄托,沒有辜負老師的苦心指導,同時也沒辜負波蘭師友及廣大群眾這幾個月來對你的鼓勵!


也許你覺得應該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訴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別忘了,孩子,以你離國前的根基而論,你七個月中已經作了最大的努力,這次比賽也已經do your best〔盡力而為〕。不但如此,這七個月的成績已經近乎奇跡。想不到你有這麽些才華,想不到你的春天來得這麽快,花開得這麽美,開到世界的樂壇上放出你的異香。東方升起了一顆星,這麽光明,這麽純淨,這麽深邃;替新中國創造了一個輝煌的世界紀錄!我做父親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錯誤用你的才具與苦功給點破了,我真高興,我真驕傲,能夠有這麽一個兒子把我錯誤的估計全部推翻!媽媽是對的,母性的偉大不在於理智,而在於那種直覺的感情;多少年來,她嘴上不說,心裏是一向認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統統向我說明了。我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用多麽愉快的心情承認錯誤:這也算是一個奇跡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從北京回來,我同意你去波學習,但不鼓勵你參加比賽,還寫信給周巍峙要求不讓你參加。雖說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個時期的學力,我的看法也並不全錯。你自己也覺得即使參加,未必有什麽把握。想你初到波蘭時,也不見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見這七個月的學習,上台的經驗,對你的幫助簡直無法形容,非但出於我們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個月以前的成績相比,你自己也要覺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電話來,代表他父親母親向我們道賀。子歧說:與其你光得第二,寧可你得第三,加上一個瑪祖卡獎。這句話把我們心裏的意思完全說中了。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屆比賽的時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時你的生活,你的苦悶,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做夢吧?誰想得到,一九五一年回上海時隻彈Pathétique Sonata〔《“悲愴”奏鳴曲》〕還沒彈好的人,五年以後會在國際樂壇的競賽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換來你今日的成功!可見為了獲得更大的成功,隻有加倍努力,同時也得期待別的迂回,別的挫折。我時時刻刻要提醒你,想著過去的艱難,讓你以後遇到困難的時候更有勇氣去克服,不至於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沒窮盡沒終點的馬拉鬆賽跑,你的路程還長得很呢:這不過是一個光輝的開場。


回過來說:我過去對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麵對你也許有不良的影響,但有一點至少是對你有極大的幫助的。惟其我對你要求嚴格,終不至於驕縱你,——你該記得羅馬尼亞三獎初宣布時你的憤懣心理,可見年輕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來把你緊緊拉著,至少養成了你對藝術的嚴肅的觀念,即使偶爾忘形,也極易拉回來。我提這些話,不是要為我過去的做法辯護,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時候特別讓你提高警惕,絕對不讓自滿和驕傲的情緒抬頭。我知道這也用不著多囑咐,今日之下,你已經過了這一道驕傲自滿的關,但我始終是中國儒家的門徒,遇到極盛的事,必定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格外鄭重、危懼、戒備的感覺。


現在再談談實際問題:據我們猜測,你這一回還是吃虧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於music〔音樂〕;根據你技巧的根底,根據馬先生到波蘭後的家信,大概你在這方麵還不能達到極有把握的程度。當然難怪你,過去你受的什麽訓練呢?七個月能有這成績已是奇跡,如何再能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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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不完整”,我對自己的翻譯也有這樣的自我批評。無論譯哪一本書,總覺得不能從頭至尾都好;可見任何藝術最難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實perfection〔完美〕根本不存在的,整個人生、世界、宇宙,都談不上perfection〔完美〕。要就是存在於哲學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們一輩子的追求,有史以來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無非是perfection〔完美〕,但永遠是追求不到的,因為人的理想、幻想,永無止境,所以perfection〔完美〕像水中月、鏡中花,始終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個階段求得總體的“完整”或是比較的“完整”,已經很不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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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既然過去了,我們希望你每個月能有兩封信來。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國外音樂界的情形;(2)你自己對某些樂曲的感想和心得。千萬抽出些工夫來!以後不必再像過去那樣日以繼夜的撲在琴上。修養需要多方麵的進行,技巧也得長期訓練,切勿操之過急。靜下來多想想也好,而寫信就是強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極好的訓練。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為你參考起見,我特意從一本專論莫紮特的書裏譯出一段給你。另外還有羅曼·羅蘭論莫紮特的文字,來不及譯。不知你什麽時候學莫紮特?蕭邦在寫作的taste〔品味,鑒賞力〕方麵,極注意而且極感染莫紮特的風格。剛彈完蕭邦,接著研究莫紮特,我覺得精神血緣上比較相近。不妨和傑老師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貝多芬第四彈好以後,接著上手莫紮特?等你快要動手時,先期來信,我再寄羅曼·羅蘭的文字給你。


從我這次給你的譯文中,我特別體會到,莫紮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嫵媚不同,就是在於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膩〕。神明的溫柔,當然與凡人的不同,就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聖母,那種嫵媚的笑容決非塵世間所有的。能夠把握到什麽叫做脫盡人間煙火的溫馨甘美,什麽叫做天真無邪的愛嬌,沒有一點兒拽心,沒有一點兒情欲的騷亂,那末我想表達莫紮特可以“雖不中,不遠矣”。你覺得如何?往往十四五歲到十六七歲的少年,特別適應莫紮特,也是因為他們童心沒有受過玷染。


將來你預備彈什麽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來信;我也可以供給材料。在精神氣氛方麵,我還有些地方能幫你忙。


我再要和你說一遍:平日來信多談談音樂問題。你必有許多感想和心得,還有老師和別的教授們的意見。這兒的小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在覺醒,苦於沒材料。他們常來看我,和我談天;我當然要盡量幫助他們。你身在國外,見聞既廣,自己不斷地在那裏進步,定有不少東西可以告訴我們。同時一個人的思想是一邊寫一邊談出來的,借此可以刺激頭腦的敏捷性,也可以訓練寫作的能力與速度。此外,也有一個道義的責任,使你要盡量的把國外的思潮向我們報導。一個人對人民的服務不一定要站在大會上演講或是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隨時隨地,點點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訴人家,無形中就是替國家播種、施肥、墾植!孩子你千萬記住這些話,多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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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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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學習問題,我並非根本不讚成你去蘇聯;隻是覺得你在波蘭還可以多待二三年,從波蘭轉蘇聯,極方便;再要從蘇聯轉波蘭,就不容易了!這是你應當考慮的。但若你認為在波蘭學習環境不好,或者傑老師對你不相宜,那末我沒有話說,你自己決定就是了。但決定以前,必須極鄭重、極冷靜,從多方麵、從遠處大處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還說:“希望比賽快快過去,好專攻古典和近代作品。傑老師教出來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難道這幾個月內你這方麵的意見完全改變了嗎?


倘說技巧問題,我敢擔保,以你的根基而論,從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的成就,無論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師哪一個學派學習,都不可能超出這次比賽的成績!你的才具,你的苦功,這一次都已發揮到最高度,老師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領和耐性!你可曾研究過program〔節目單〕上人家的學曆嗎?我是都仔細看過了的,我敢說所有參加比賽的人,除了非洲來的以外,沒有一個人的學曆像你這樣可憐的——換句話說,跟到名師隻有六七個月的競選人,你是獨一無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號)信上就說拿你的根基來說,你的第三名實際是遠超過了第三名。說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謝維茲〕 ,Askenasi〔阿什肯納奇〕 ,Ringeissen〔林格森〕 ,這幾位,假如過去學琴的情形和你一樣,隻有十到十二歲半的時候,跟到一個Paci〔百器〕,十七到十八歲跟到一個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賽前七個月跟到一個傑維茨基,你敢說他們能獲得第三名和Mazurka〔《瑪祖卡》〕獎嗎?


我說這樣的話,絕對不是鼓勵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過去六七個月,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傑老師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為換一個school〔學派〕,你六七個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個人太容易滿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許多不現實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這一點,我想也隻有我一個人會替你指出來。假如我把你意思誤會了(因為你的長信失落了,也許其中有許多理由,關於這方麵的),那末你不妨把我的話當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爸爸一千句、一萬句,無非是為你好,為你個人好,也就是為我們的音樂界好,也就是為我們的祖國、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類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喬治之間的距離,在一個動蕩的時代是免不了的。但我還不甘落後,還想事事、處處,追上你們、了解你們,從你們那兒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氣,同時也想竭力把我們的經驗和冷靜的理智,獻給你們,做你們一支忠實的手杖!萬一有一天,你們覺得我這根手杖是個累贅的時候,我會感覺到,我會銷聲匿跡,決不來絆你們的腳!你有一點也許還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問題,很少不是找幾個內行的、有經驗的朋友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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