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篇一 人類的大地(1/6)

續篇一 一九二六年我進入拉泰科雷公司 工作,當時我還是一名年輕的飛行員。這家公司是最早開通圖盧茲飛達喀爾航線的航空公司,後來郵政航空公司與法國航空公司也相繼開通這條航線。剛入行的新人在上飛機實際操作之前都要先見習一段時期,這回輪到了我。大家都期待著能夠早日駕駛飛機,這也讓人覺得見習期格外難熬。這段時間每天要做的就是在圖盧茲與佩皮尼昂之間往返試飛,再就是在冰冷的機庫一角聽氣象課,非常無聊。最大的收獲就是我們了解到了西班牙山嶺的複雜,對飛行員來說簡直是個噩夢,這也更加劇了我們對老飛行員的崇敬之情。


老飛行員們大多性情粗暴,說話簡短有力,偶爾還會給新手提出一些飛行建議。不過,他們臉上總是帶著一股傲慢的神情,這在新學員看來都非常酷。我們經常在餐廳碰到他們,總有人試圖從他們口中套出點什麽話來。尤其是雨天裏返航晚點的老飛行員,他們剛從阿利坎特或卡薩布蘭卡飛回,但是人們仿佛覺得他們剛剛擺脫了死神的糾纏。他們身上的皮外套早已被雨水淋濕,一邊走路一邊簡短地回答著關於路上情況的探問。這些回答同外麵的狂風暴雨一起會給人一種幻覺:到處遍布著突兀的山峰和能輕而易舉卷起一棵大樹的渦流,暗流、陷阱無處不在,時而會有閃電在山頂閃過,峽穀的入口處守著一條烏龍。


這種幻境更讓我們對老飛行員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他們也有出意外的時候。有的老飛行員出發後就再也沒回來。學員們照樣崇敬他們,其中更多的是對死者的緬懷。


我曾經鼓起勇氣去問一位雨天裏返航的老飛行員,他叫比利。當時他坐在我們中間吃飯,低著頭,兩眼盯著麵前的食物,一言不發。看得出來,他累壞了。惡劣的天氣讓整條航線都處在一片混沌當中,飛行員的眼睛仿佛成了擺設,什麽都看不清楚。所有的高山仿佛長了腿一般,四處亂動,就像是暴風雨中在甲板上滾來滾去的炮筒,飛行員隻能憑著感覺小心翼翼地躲著它們。我再三猶豫,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去問他這次航行怎麽樣。他皺著眉頭,看著自己麵前盤子中的食物,一言不發,仿佛沒有聽見我說話,也可能是正在回憶剛剛結束的這次航行。遇到極端惡劣天氣的時候,如果駕駛的是敞蓋飛機,飛行員不得不把身子探出風擋才能看清前麵。那時,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嗡嗡的轟鳴聲會在耳朵中停留很長一段時間。比利慢慢地抬起頭,好像我剛才的問題現在才傳到他的耳朵裏。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仿佛是在蔑視自己剛剛經曆過的危險。他平時不怎麽笑,這陣爽朗的笑聲讓他看上去不再那麽疲憊。笑完之後,他繼續埋頭吃飯,沒有說一句話。當時餐廳中正在吃飯的大多是下班後的小公務員,他們渾渾噩噩地過完了一天,此時正在一邊吃飯一邊恢複體力。這幾聲爽朗的笑聲仿佛點亮了昏暗的餐廳,讓我覺得眼前這位身體粗壯的飛行員非常高貴,普通的外表下有一顆傲視天下的心。比利後來在科比耶爾山脈遇難。


夢寐以求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一天晚上經理把我叫進到他的辦公室。他隻對我說了幾個字:


“明天準備出發。”


幸福來得太突然,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站在那裏,等他讓我離開。他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想什麽問題,最後他說:“規章製度你應該都知道吧?”


那個年代的飛機發動機簡直就像一個噩夢,經常會在高空中失控,並且事先沒有一點兒先兆。隻聽一陣嘈雜刺耳的聲音傳來,你突然就被拋棄在了半空中,隻能任憑飛機向地表滑落。這個時候你就知道西班牙那遍布山石的地表有多恐怖了。由於這種事情當時很多,所以我們經常會指著一架飛機說:“要是發動機壞了,這架飛機,一會兒就報廢了。”飛機報廢了可以換新的,可是上麵的飛行員就遭殃了。所以公司嚴禁在山區高空的雲層裏穿行,否則的話一旦飛機的發動機出現故障,飛機很容易因為能見度太低撞向山峰。


違反這條規定的飛行員將受到最嚴厲的處分。所以,那天晚上經理又把這條規定緩緩地重複了一遍,像是說給我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西班牙上空的雲海非常美麗,單靠指南針在其中飛行確實很灑脫,但是……”接下來,聲音變得更緩慢,仿佛隨時要咽氣一樣,“……但是你要記住:雲海下麵……是永恒。”


我極力去想象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從混沌的雲層中鑽出,眼前豁然開朗,整個世界以最原始、最單純的麵貌呈現在你麵前。這種原始和單純的感覺不過是一種幻象罷了。我想象著藍色天空下的幻象,世界到處充滿愛,沒有戰爭,沒有仇恨,也沒有喧囂,整個世界有的隻是最原始的美好和單純。混沌與清晰、現實與幻象的界限就是那層厚厚的雲。


如果我不是飛行員就不會有這些感悟,看來任何景觀都需要用一種特殊的身份去體會,否則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就像那些雲,當地的山民也整天看得到,但是他們體會不到原始和單純。


我得意地從辦公室出來,高興得就像是一個孩子。等天一亮,我就能開始我的航行了,把旅客和郵件運到非洲的目的地。高興的同時我心中也有一種害怕,我開始對自己的準備產生了懷疑,總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西班牙的備降場地不多,我真擔心飛機在空中出了故障之後不知道該停哪裏。我也曾經在地圖上查過航線經過的區域,但是沒有找到適合飛機迫降的地方。我當時的心情既洋洋得意又忐忑不安,最後我到了同伴基堯麥家中。這條航線基堯麥之前曾經飛過,我需要他的指點,還有那些經驗和教訓。我相信它們能幫助我翱翔在西班牙的上空。


我一進他的房間,他就興奮地迎了上來:“你明天駕機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怎麽樣,高興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壁櫥中拿出酒和杯子,酒是波爾圖酒,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容,“喝點酒慶祝一下。明天一定會很順利的,你等著瞧吧!”


基堯麥是位了不起的飛行員,後來他還創造了駕機橫穿安第斯山脈和南大西洋的紀錄。那天晚上他穿著襯衫,和藹地笑著,隻用幾句話就樹立起了我的信心。他說:“每一種困難在你碰到之前都已經有人領略過了,無論是暴風雨、暴風雪還是濃霧。你隻要對自己說:‘別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不過,我還是把地圖在昏黃的燈光下攤開,請他和我重溫一下這條航線。我靜靜地趴在他的身邊,看著手下的地圖,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那天晚上基堯麥給我上了一堂終生難忘的地理課。在他口中,西班牙不是一個地區,而是一個朋友。山脈、河流、民風民俗這些都沒講。他跟我談到瓜迪克斯城 隻是為了告訴我城外的田邊有三棵橙樹:“它們非常重要,你在地圖上將它們標出來,小心提防……”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在三棵樹的位置做上了醒目的標記,看上去比內華達山脈還要顯眼。他跟我提洛爾卡 隻是為了告訴我那附近有一個農莊,以及農莊住著一對夫婦。盡管相距一千五百公裏,但是從基堯麥的口氣中可以看得出,這對夫婦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們的家就在山坡上,隻要有人需要救援,他們就會提供幫助。


基堯麥給我上的地理課中充斥著這樣的細節,我估計在這方麵沒有哪位地理學家能比得上他。地理學家不會在細節上浪費時間,比如說地理學家隻會關注埃布羅河,因為它哺育了好幾個大城市;而基堯麥讓我牢記的卻是位於莫特裏爾西部的一條溪水。這條小溪隱藏在草叢中,小得不能再小。不要說幾座城市了,可能連一棵樹都沒哺育過。在基堯麥眼中它同樣重要:“你需要在地圖上把它標記下來,別看不起這樣的小河,他們把停機場變得很危險……”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潺潺的流水,青蛙在河畔的淺水中呱呱亂叫,就是這樣普通的一條小河卻危機四伏。我仿佛能看到它在兩千公裏外的停機場邊窺視著我,千萬不能給它機會,否則它一定會將飛機連同上麵的人一起毀滅。


危險的不止是小河,還有躲在山坡上的綿羊,它們專門等著你犯錯誤。基堯麥輕聲地跟我說:“那些綿羊會以為你侵犯了它們的領地,或者隻是想表達對你的友好。當你以為前麵的草地很靜謐的時候,這些綿羊會突然衝出來,給你一個驚喜。這些綿羊大約有幾十隻吧,衝著你的飛機輪子就衝了過來,讓你措手不及……”我對基堯麥口中的這些危險既感到好笑又感到驚訝。


隨著時間的過去,我的地圖上的西班牙被標滿了標記,仿佛成了一個童話世界。我把基堯麥提示的三棵橙樹、農莊、小河和幾十頭羊都在地圖上標記了出來,還把緊急關頭可以避難的場所在地圖上的位置都標上了十字。


我從基堯麥的屋子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外麵非常冷,我覺得自己應該走一走。心中揣著一個秘密讓我感覺格外自豪,尤其是旁邊有陌生人路過的時候。仿佛我就是降臨在他們中間的救世主,而他們並沒有認出我。黎明時分我就會將這些凡人的煩惱同郵包一起放飛到空中,我將親手放飛他們的希望。我對這些路人的意義他們顯然還沒有意識到。此刻,仿佛隻有我知道未來的命運,我也因此心潮澎湃。我豎起了衣領,邁著堅毅的步伐走了回去。


除了飛行員沒人能體會到黑夜傳遞出的信息。天上的星星正在一顆顆地消失,說明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積聚。它們將會伴隨著我的初航,與我殊死搏鬥。路人們隻是匆匆地看著眼前的路,隻有我緊盯著天空,隻有我知道有一場硬仗要打。不過沒關係,基堯麥已經把敵人所有的排兵布陣告訴了我。


我感受到了一種召喚,自己仿佛是一位即將奔赴前線的戰士。此時,任何東西都誘惑不了我。就像一個孩子站在擺滿聖誕禮物的櫥窗外,對裏麵所有的禮物都不動心,他的心在別處。這種超然和灑脫讓我對自己非常自豪。什麽聖誕禮物、水晶飾品、書籍、彩燈,這些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的心早已經飛入了空中,飛入了迷蒙的雲層,沉浸在飛行員的戰鬥中。


淩晨三點有人喊我,我一下子就醒了。打開百葉窗,外麵果然下著雨,和我想的一樣。我機械性地穿著衣服,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半個小時之後我來到了樓下的人行道。以前經常見老飛行員在這裏等公司的班車,沒想到今天也輪到了我。雨中的人行道上有一些積水,反射著遠處的燈光。我的心情很沉重,坐在小行李箱上陷入了沉思。我想象著在我之前的那些飛行員,他們是否也曾經像我一樣,心情沉重地忍受著等待。伴隨著一陣由遠及近的哐當聲,老式的班車來了。上車之後在長板凳上找了一個位置便坐了下去,周圍都是在海關和政府機構工作的公務員。這是以前多麽渴望的一件事啊!而現在卻沒有絲毫的興奮。封閉的車廂中有一股發黴的味道,再就是公務員身上發出的那種死氣沉沉的辦公室氣息,在這樣的辦公室待下去早晚會發瘋的。班車每五百米停一次,不時會上來一位公務員。從他們的穿著看,有的是秘書,有的是海關職員,還有督察員。剛上來的人一邊找位子,一邊和熟人打招呼,那些已經睡著的人嘟囔著答複著別人的問候。很快大家都又打起盹兒來。車子行駛在圖盧茲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車窗外的路燈一盞盞閃過。機場越來越近,我感覺自己一旦從這輛車上走下去,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那種我以前崇敬的人。


這種場景無數次上演過:在黎明的班車上,一位飛行員突然感覺自己變得非常重要,不再是被督察員嗬斥的小人物,一躍成為西班牙與非洲郵航班機的機長。再過三個小時,他將在閃電中迎接奧斯皮塔萊 巨龍的挑戰;再過四個小時,他已經把巨龍拋在了身後,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興趣決定航線。可以選擇繞行走海路,也可以選擇直接穿越阿爾科伊 地區的崇山峻嶺;無論是風暴、海洋,還是高山,他總得選擇一個對手。


圖盧茲的冬日格外寒冷,每個黎明都是那麽相似。飛行員們混雜在人群中,隻有他們知道自己即將主宰命運。五個小時之後,他們會在阿利坎特上空減速,讓飛機緩緩地停落在當地陽光明媚的夏季裏。剛剛經曆過的暴風雨和冬日的寒冷此時早已被拋在了腦後。


老式班車上的座位很硬,坐在上麵很不舒服。這種感覺我至今記憶猶新,就像飛行員這個工作一樣,既快樂又艱辛。一邊是淳樸的快樂,一邊是冷硬的現實。三年後我就是在這輛車上聽到了勒凱利飛機失事的消息。他沒有戰勝惡劣天氣,可能是在白天,也可能是黑夜,永久地消失在了這條航線上,像之前消失的幾百名飛行員一樣。


當時也是淩晨三點,那時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冷硬的車座,正在打盹兒。經理的聲音打破了車上的寧靜,他抬高嗓門對督察員說:“卡薩布蘭卡傳來消息,勒凱利昨晚沒有在那裏著陸。”


“啊!”督察員顯得很驚訝,“怎麽回事?”


這個消息就像是一根大棒,把他從夢中擊醒。他揉了一下臉,好讓自己快速走出夢境,又關切地問道:“他沒有著陸是不是半路返航了?”


車廂深處傳來一句簡單的答複:“沒有。”我們期待著更詳細的信息,但是什麽也沒等到。幾秒鍾之後我們知道這已經是最詳細的信息了。“沒有”就是勒凱利最後的命運,他沒有在卡薩布蘭卡著陸,也沒有返航,他永遠消失了。


在我第一次航行的那個黎明,我透過班車的玻璃打量著外麵的路燈、路上的石子和水窪,心中越發的忐忑不安。心想自己的第一次航行就遇到這麽個糟糕天氣,真是倒黴。我無處排遣心中的不安,便向督察員搭話:“天氣還會變得更壞嗎?”他對這個問題顯然是不太感興趣,瞥了一眼車外。老半天才說:“誰也說不準。”我在腦子中默默搜索著學過的氣象知識和老飛行員的指點,努力回憶著怎樣辨別天氣是否會好轉。昨天晚上基堯麥用輕鬆的笑容蔑視著壞天氣,但那並不是說它們不可怕。我還記得他說過的話:“航線上的每一寸土地,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要了解,要不然,碰上暴風雨就完了!”老飛行員們從不抱怨惡劣天氣給自己帶來的危險,他們要保持住自己的威信。隻是有時候他們會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打量新飛行員,一邊打量一邊搖頭,仿佛是為他們的年輕和幼稚感到惋惜。


多少人在最後一次乘坐過這趟班車之後就永遠消失了?六十個還是八十個?同樣是雨夜的淩晨,同一輛車,同一個司機,這樣的場景一次次上演。我抬頭四處看了一下,昏暗的車廂裏麵隻有幾個一閃一閃的亮點。那是有人在抽煙,抽煙人的大腦也像忽明忽暗的煙蒂一樣思考著。抽煙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職員,他們也有更多的心事。他們經常不經意間知道自己早上見過的飛行員已經失蹤了,這種事情誰也記不清發生了多少次。


他們經常低聲交談,我偶爾會聽到一些。內容無非就是家中的瑣事,也有時候會談到疾病和錢財。從他們的交談中你可以體會到他們的生活,他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座隱形的監獄中,四周是牢不可摧的高牆。你還能從這些交談中體會到什麽叫命運,什麽叫現實。


這些老公務員們像是一頭頭困獸,衝不破無形的牢籠,對現實無能為力。最後,他們幹脆把所有的縫隙都堵死,不讓一點兒光進來。他們把自己變成一群白蟻,生活在黑暗中,黑暗讓他們感到安靜。他們放棄了思考,不再去想一些大事和沒有答案的問題,甚至不再去想自己人類的境況,這些對於他們來說毫無意義。他們隻想安安穩穩地做一個小資產階級,不會越過規矩半步,盡管是繁文縟節他們也不會觸犯任何一條。他們以前可能想過要做音樂家、天文學家或者詩人,可是現在呢?他們已經把這些想法統統拋棄,用一道圍牆把自己隔離開來。


我不再抱怨可能遇到的暴風雨,最起碼它能讓我清醒的認識自己,飛行員的魅力就在於此。我要勇敢地去同那些閃著雷電的山峰和鎮守峽穀的烏龍搏鬥,打敗它們之後我就可以選擇自己的航線,在晴朗的星空下自由翱翔。


對於飛行員來說,暴風雨就像是一場洗禮。洗禮之後,通常飛機都會平安無事。我們會從高高的空中精準地降到自己的目的地,就像專業的潛水員能達到自己想去的那片水域一樣。今天的航行已經截然不同,人們在這一領域投入了大量的研究和探索。無論是飛行員、機械師還是報務員,都不再覺得自己從事的是一項危險的行業。他們的工作場所全部搬進了實驗室,就連飛行員的駕駛艙也是一個實驗室。人們隻需根據儀表上顯示的數據就能駕駛飛機,不用再去關注前方的情況,更不可能再把身子探到窗外去看路。飛行員在航行中隨時隨地地向報務員發回數據,機械師根據報務員提供的數據在地圖上標出航行的路線,下次飛機就會按照這條路線去飛。這條航線會經過不斷地修改完善,變得越來越精確。


報務員在地麵監控站裏隨時接受飛行員的信息,然後把它們記到工作本上:“零時四十分。航向二百三十度。機上一切正常。”


現如今就是這樣,馬達的聲音仍舊充斥著機艙,但是那些儀表盤讓機組人員感覺不到自己在飛行。就像是變魔術一樣,飛機輕而易舉的就飛行到了幾千公裏之外,這中間需要的隻是時間和等待。儀表盤上的指針會帶大家到達一個個中途站,最後是終點。


不過也不是每次都萬無一失,我們都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快要到達中途站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偏離了航線。自己一下子就慌了,因為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偏向了哪裏,不知道自己多飛了多少冤枉路,不知道飛機上的汽油夠不夠返航用,你的第一反應就是認為自己死定了。


這種感覺邁爾莫茲也曾經有過,那是他首次駕駛水上飛機穿越南大西洋的時候。在一個黃昏,他飛到了托托努爾 區域。幾條龍卷風卷起水柱,在他麵前形成了一堵水牆。沒過多久天就黑了,四周什麽也看不見,他隻得飛入雲層。也由此展開了一段奇幻之旅。


海麵上是龍卷風卷起的水柱,雲層中情況也不妙。暴風雨已經在雲層中醞釀而成,並且與水柱的頂端相連,組成了一張奇怪的網。不過雲層並不是那麽嚴實,幾個缺口中射下幾道月光。這些月光有的投在水柱上,有的射在海麵上。海麵看上去像是一塊青石板,冰冷而又堅硬。邁爾莫茲沒有其他選擇,隻能前進。眼前的景象像是一片殘垣斷壁的廢墟,尤其是那幾根水柱,讓他想起了神廟。他駕駛著飛機順著有光的地方飛,小心翼翼地繞過一根根水柱。在經過驚心動魄的四個小時飛行之後,他終於飛出了這片區域,投入了晴朗星空的懷抱。直到此時,邁爾莫茲才發現他緊張得要命,剛才的危險情形竟然讓他忘記了害怕。


這種突然意識到自己就站在世界邊緣的感覺令人難忘。有一次我在撒哈拉沙漠上空飛行,當時夜色正濃,我們根據中轉站發來的無線電定向數據前行。當時我邊上是報務員內裏,我們倆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因為中途站發來的數據是錯誤的,所以我們偏離了航向。我從飛機上透過濃霧往下看的時候居然看到了海水,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掉轉機頭,按原路返回。之後才覺得心慌,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偏出了多遠,也不知道飛機上的汽油夠不夠用。就算是飛到了陸地上,搜索中途站停靠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這時天上開始濃雲密布,月亮已經看不清楚,像是快熄滅的炭火被表麵那層灰白的炭灰遮住。我們此時的眼睛和瞎子的眼睛沒有什麽區別,起不了任何作用。高空雲層中飛行,再加上濃霧,我們的飛機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裏上帝還沒有創造出光,除了雲和霧之外什麽也沒有。我們就這樣迷茫地飛著,真想把它停在半空中自己下去探探路。


我們試圖讓中轉站給我們提供消息,以便知道自己的方位。結果令人沮喪,中轉站無法捕捉我們發出的信號的具體位置,隻是對我們說:“方位不明……方位不明……”


就在我們感到絕望的時候,前方傳來了希望,類似於燈光的東西在飛機左前方遠處閃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激動起來,撒哈拉沙漠到了夜晚一片漆黑,隻有中途站的導航燈會亮。內裏也十分高興,甚至還唱起了小曲。可是這個亮光在閃了幾下之後便消失了,原來那是一顆星星。當它落到地平線上的時候正好處於雲層和霧氣中間,所以能看得到,幾分鍾之後便沉入了地平線。


這種星星再三出現,我們每次都抱著希望朝這些亮光飛去。如果有亮光不閃也不滅,內裏就會往錫茲內羅斯的中途站發信息:“看見亮光,熄滅你們的導航燈,再閃三次。”中途站那邊照他說的把導航燈熄滅,然後再閃三次。可是我們麵前的那個亮光巋然不動,看來也不過是一顆星星而已。


雖然汽油即將耗盡,但是我們並沒有放棄。每次有亮光我們都會猛撲過去,並把它幻想成中途站的導航燈。我們幻想著奇跡出現,在耗盡汽油前最後一刻安全著陸。然而奇跡沒有出現,我們不得不在星星中來回輾轉。


盡管大地就在下麵,地球就在下麵,但是我們還是感覺自己迷失在宇宙中。到處都是星球,我們想要尋找其中一顆,唯一適合我們生存,有我們家園與親人的那一顆。茫茫太空,數不清的星星讓我們的尋找變得格外艱難。


盡管眼前的情況萬分危急,我的大腦還是開起了小差。我在想我們尋找的這顆星球到底能給我們帶來什麽。可能是因為緊張,也可能是到了原本該吃飯的時間,我覺得胃裏很空,這讓我想起了卡薩布蘭卡的羊角麵包。我開始幻想我和內裏找到了中途站,加滿了油飛向卡薩布蘭卡,並在淩晨到達。這個季節卡薩布蘭卡的清晨非常涼爽,我們會在城裏找到一家剛剛開門的小酒館坐下來大吃一頓。這一夜的經曆讓人身心疲憊,我們一邊進食一邊交談。羊角麵包還有牛奶咖啡會緩解我們的胃和疲憊,我會把它當做是戰勝困難得到的獎賞。與死神擦肩而過並最終取得勝利的感覺很奇妙,也很簡單,就像老婦心中的上帝可能隻是一張聖像、一枚聖章而已。我對重生的感悟隻是一杯摻了牛奶的咖啡,濃鬱芳香,從中感受到的是寧靜的莊園,質樸的人們以及腳下的大地。這就是這顆星球能夠給我們帶來的東西,也是值得我們留戀的地方。


但是我們仿佛離這顆星球越來越遠,離牛奶越來越遠,離咖啡越來越遠,離莊園越來越遠,離大地越來越遠。


突然內裏用拳頭打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能從這一拳中感受到一種興奮。我看到他手中遞過來的一張紙條上寫道:“一切順利,地麵上傳來一個好消息……”我想這就是他的拳頭帶有一種興奮的原因。我很激動,覺得自己受到了上天的眷顧。


原來是我們收到了一份電報。電報是前天晚上發的,當時我們正從卡薩布蘭卡起飛。也就是說我們收到了一份本應該在兩天之前收到的電報。我們迷失了航向,周圍被雲層和霧氣包圍,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竟然收到了一份晚點的電報,讓人覺得有點哭笑不得。我看了一下這份電報,是國家代表從卡薩布蘭卡的機場發來的。上麵寫道:“聖·埃克蘇佩裏先生,我必須要求巴黎方麵對你進行處罰,因為你在卡薩布蘭卡的機場起飛的時候,飛機離機庫太近了,這將非常危險。”他說的沒錯,我起飛前轉了一個彎,飛機離機庫確實特別近;這個代表之所以會發電報來通知我將受到處罰,是因為他太生氣了,這也說明他對工作非常負責。要是他在地麵上教訓我,我肯定會低下頭認真聽取。但是,現在外麵是迷霧,迷霧下麵就是大海,遠處還不時會有星星放出迷惑的光亮,這種生死攸關,隨時可能機毀人亡的時候竟然指責我飛機開得離機庫太近,這與我們當前的境遇太不協調了。我們此時已經夠累了,可以說是身心疲憊。飛機的命運、郵件的命運還有我們自己的命運現在都命懸一線,而現在還要忍受別人為了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的抱怨。不過我們並沒有生氣,反而感到很痛快,現在沒有人能管得了我們。隻是,那個給我挑毛病的下士,難道沒有從我們的袖章上發現我們是上尉嗎?這封電報就像是一個玩笑,當時我們正從大熊星座飛向人馬座,正在努力地辨別月亮的方位。


當我們在天上飛的時候,我們唯一需要來自地麵的幫助就是給出精確的導航數據。但是我們這一次竟然收到了一個錯誤的數據,看來沒有什麽是完全可靠的。內裏用筆寫給我看:“這幫混蛋就會背後告狀,需要他們指明方向的時候就找不到他們蹤影了……”我想其中的“這幫混蛋”包括了地麵上的所有人和政府部門,議會、參議員以及海軍。甚至連國王都在其中。我調整航向飛向水星,這個時候我把剛才那封電報又讀了一遍。


最後的期限快要到來了。我們已經不再打算飛往錫茲內羅斯,隻求能在汽油耗盡前飛到海岸線。那樣的話,至少還能迫降,要是墜入海中的話那就壞了。我們此刻的麻煩是:剛才饑不擇食地朝一些星星亂飛一通,我們把它們誤認為是導航燈,現在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窗外濃濃的霧氣,再加上漆黑的夜晚,要想平安著陸已經基本上不可能。


當時我已經把形勢看得很透了。內裏終於同地麵上取得了聯係,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麵寫道:“錫茲內羅斯發來指示方位數據:疑為兩百一十六度……”這條消息要是一個小時之前收到的話或許還有用,現在我隻能聳聳肩表示無奈。現在終於確定了錫茲內羅斯的準確方位,就在我們的左前方。但是,我們不能保證汽油夠用,可能還沒有飛到我們就得墜海了。我同內裏都認為現在再朝錫茲內羅斯飛已經太晚了,我們的汽油隻能再飛一個小時,我們最迫切的是盡快飛到海岸線。內裏隻好答複地麵:“汽油隻能維持一個小時,不能飛向錫茲內羅斯,繼續九十三度航行。”


剛才還一個都不見蹤影的中途站,現在全部複活了。阿加迪爾、卡薩布蘭卡和達喀爾的中途站紛紛向飛機上傳來詢問,再加上機艙中的轟鳴聲,這讓我與內裏的交談顯得更困難。每個城市的機場都做好了迎接我們迫降的準備,機場場長和地麵工作人員都嚴陣以待。此時我們那就好像一位病危的病人,而這些機場則像是突然冒出來的親戚,殷勤地圍在你的病床前。這份殷勤讓人受不了,真不知道他們早都幹什麽去了。雖然他們的準備可能會白費,他們的建議也大都不可行,但是這份積極的熱乎勁,還是讓人感到一絲溫馨。


突然,機艙中傳來了圖盧茲的指令。我和內裏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圖盧茲是這條航線的起點,現在距離我們有四千公裏之遙。來自圖盧茲的關懷比較特殊,機場工作人員上來就問:“你們現在駕駛的飛機編號是不是F……”


“對。”


“你們這架飛機的油箱不是普通油箱,你們現在應該還能飛兩個小時。現在開始往錫茲內羅斯飛。”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職業,這些職業不但改造了我們的世界,還讓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這種豐富多彩包括一些悲劇,比如我和內裏經曆的那個恐怖的夜晚。雲層、高山以及海洋的危險我們早就知道了,上帝真的沒有必要安排這樣一個夜晚我們再確認一下。機外的雲團在乘客眼中看來單調乏味,但是飛行員看來不會這樣想。他們不會單純地認為這隻不過是一些雲,他們要隨時應對雲後麵會衝出什麽。神經和肌肉都緊繃著,每安全地飛過一米都會慶幸沒有出現意外。腦子中不停地在想一個問題,雲後麵到底有沒有山峰?它離這裏還有多遠?它會若隱若現讓你有所防備,還是突兀地出現在你麵前?如果天氣晴朗的話,這個山峰隻不過是你地圖上的一個航標;如果碰到惡劣天氣,或者是你偏離了航道,搞不清楚自己方位的時候,這些航標就會成為一個個炸彈,隨時可能爆炸。那時你會想到在海上四處漂泊的小船,它周邊的水中隱藏著一枚枚魚雷。


還有海洋。客人從飛機上往下看大海會覺得無聊,因為你感受不到風浪,聽不到潮水的聲音。你能看到的風浪是靜止的,白白的浪花就像是在海麵上鋪開了幾張棕櫚葉子。隻有機組人員知道,這些看似平靜的棕櫚葉子傳遞出一個信息:這個地區非常危險,消除一切在此地降落的念頭。


即使沒有雲團和海浪這些危險,飛行員也無暇欣賞窗外的美景。當你在空中的時候,無論是天邊絢麗的彩霞還是壯麗的大海,都隻會引起你的沉思。就像是農夫一樣,他不會被田間的景象迷倒,他隻會從中判斷出一些信息:春天來了,要下雨了,起霜凍了之類的。飛行員也是一樣,努力地從身邊發現各種預兆,有惡劣天氣的預兆,也有好天氣的預兆。在空中,你往往要同最原始的力量作鬥爭。風暴、高山還有海洋,就像是三位原始的猛獸,你要隨時準備投入同它們的戰鬥。 同誌 1


當年邁爾莫茲和其他幾位同誌一起創建了卡薩布蘭卡至達喀爾之間的航線。這條航線需要橫穿撒哈拉沙漠,經常會見到當地的土著人。那時的發動機性能非常不穩定,經常在空中熄火。一次邁爾莫茲的飛機出現故障,他不得已隻好選擇迫降,結果落入了摩爾人的手中。起初摩爾人準備將這位天上來客殺掉,後來決定將他出售。在被關押了兩周之後,這位偉大的飛行員被當做奴隸賣了出去。以後邁爾莫茲繼續飛這條航線,他們誰也沒有記得那次的不愉快,仍舊生活一起,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邁爾莫茲也是南美洲航線的開辟者,布宜諾斯艾利斯至聖地亞哥之間的航線就是他負責考察的。他已經征服了撒哈拉沙漠,此時又向安第斯山脈發起了挑戰。安第斯山脈位於科迪勒拉山係的南端,這裏的山峰高達七千米,而公司給邁爾莫茲提供的考察飛機隻能飛兩千五百米。所以他必須找到一處山隘,以便穿過群峰。這看上去比挑戰沙漠更艱險:山中天氣惡劣並且變化多端,風雪肆虐,還有山峰之間強烈的氣旋。敵人的這些手段邁爾莫茲一點兒都不了解,但他還是毅然投入到了戰鬥。與其說是在考察航線,不如說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做實驗。


邁爾莫茲憑借著自己精湛的技術和堅強的性格,最後終於征服了安第斯山脈。


當時他和機械師被圍困在了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整整兩天沒有找到任何出路。最後隻能放手一搏,他們駕駛飛機駛向懸崖,經過一陣顛簸之後飛機滑到了懸崖邊上,並一頭栽了下去。這正是邁爾莫茲想要的,在向穀底俯衝的過程中飛機達到了可以起飛的速度,這樣一來,飛機重新被人操縱。邁爾莫茲拉升飛機,躲過了迎麵的一座山峰。但是山峰的頂端與飛機腹部發生摩擦,導致飛機上的水管爆裂。其實這些水管在前兩天晚上已經被凍裂,水從水管中噴出。緊接著,幾分鍾之後飛機便出現了故障。他們原本以為這次死定了,但是猛然發現飛機下麵竟然是一塊平原。他們衝出了群山,抵達了目的地智利。


第二天邁爾莫茲繼續出現在了空中。


等橫跨安第斯山脈的航線穩定下來之後,邁爾莫茲便把它交給基堯麥打理,他又開始了探索,這一次探索的是夜航。


當時的中途站隻對白天服務,連個探照燈都沒有。我們在降落場上用汽油點了三堆火,依次排開,用來給邁爾莫茲導航。


他最終順利著陸,開辟了夜間航線。


沙漠、高山、黑夜都被他征服了,但是他並沒有止步,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海洋。到了一九三一年,圖盧茲至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行時間隻需四天。有一次邁爾莫茲在返航途中油箱出現了故障,當時他正在南大西洋上空,下麵的海水掀起了一陣陣巨浪,大家都以為這次在劫難逃了。就在這時,海麵上奇跡般地駛過了一艘輪船,邁爾莫茲和機組人員,還有飛機上的郵件都被救上了船,得以幸存。


邁爾莫茲在航行中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但他的每一次降落都是為了再次起飛。


他戰勝死神那麽多次,最終還是沒有逃脫他的魔爪。一次飛越南大西洋的航行中,他向地麵發了一封極短的電報,上麵隻是說他把後麵的發動機關了。之後便陷入了沉默。


單是看這封電報已經夠讓人擔心的了,更可怕的是之後他再也沒有傳回消息。整整十分鍾過去了,從巴黎至布宜諾斯艾利斯之間所有的電台都在焦急地等待他發出信號。沉默十分鍾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根本算不上什麽,但是對於航行中的飛行員來說,那就意味著遇到了天大的災難,這十分鍾很可能將會變成永恒。命運最終向邁爾莫茲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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